兩張詩譚    撰文/張夢機


 


這一次發表的詩作分別是是五言和七言的律詩。這種體裁之押平聲韻者,各有四種平仄聲調譜,坊間任何一本舊體詩入門之類的書籍都有介紹,此處就不贅述了。


初唐五律承襲齊梁餘風,在形式上漸趨成熟。有唐一代的五律是豐收的,其中尤以王維、孟浩然、李白、杜甫最擅勝場。七言詩的形成,原本比五言詩慢,故須待盛唐諸家興起,然後七律才日臻完美。唐朝七律大家甚多,不勝枚舉,而其中杜詩七律,尤有承先啟後之功,無論數量或技巧,別家都瞠乎其後,能在其堂廡之下者,僅李商隱一人耳。


五、七律的作法,除了要合於近體詩的調譜之外,詩的頷聯(三、四句)腹聯(又稱頸聯,五、六句)必須各自對仗,不論者非。對仗的原則有二:兩句(一)平仄相反;(二)詞性相同。


我們按調譜作詩,第一點自然完全沒有問題;而所謂「詞性相同」──即名詞對名詞、動詞對動詞等等,必須銖兩悉稱。比方說:若以「偶題巖石雲生筆」為上句,則下句對以「閒汲山泉月入瓶」是工整的。然而要注意的是:古人沒有現代文法觀念,因此會以「巖石」(組合式合義複詞)與「江山」(聯合式合義複詞)設對,那是不妥的,現今寫詩應該避免。


在欣賞張夢機先生的四首作品之前,可以先瞭解幾個詞彙的用法。


在〈養拙〉之中,有眉山,指的是蘇東坡,他是四川眉山人。普洱,雲南知名的茶產勝地。在〈贈崑陽〉之中,易牙,是春秋時代齊國的大夫,善烹調。嚴羽,是宋代的詩論家,以所著《滄浪詩話》知名傳世。這些都是以名寓意的示範。


「以名寓意」就是將整個文化體中不必細言盡道的內涵,源源不絕地透過詩這樣一個簡約文字的手段揭露出來、展現出來。像在〈春興〉裡,也使用了相同的手段。我們看見了夷齊──這是伯夷、叔齊的併稱──商朝亡了,他們「恥食周粟」,隱居於首陽山採薇充飢;在這首詩中,就借喻為蔬食;蔬食一事也就因為原來的典故而有了精神上卓絕孤高的意思。


此外,即使沒有讀過《道德經》、《陶靖節集》的人也大約可以通過常識來瞭解詩人在〈春興〉的腹聯兩句裡所描述的陶詩況味與道家襟懷。而在〈答故人問〉裡,像釅茗指濃茶、璠璵指美玉,即使一般生活中這樣的語詞並不常見,不過,這還是比較淺顯的例子,讀者初讀眼生,細想得味,並不害隔。


倒是在〈贈崑陽〉裡有一句「性不拜黃埃」,在〈答故人問〉裡有一句「病來無復計三餘」在今人看來,可能用典較深,須要進一步解釋。「性不拜黃埃」是用潘岳的典故。西晉潘岳,貌美多才,然性輕躁,嘗望權宦賈謐車塵而拜,士論恥之。金人元好問還有〈論詩絕句〉其中一首便是用潘安說明人格、風格兩不相干:「心畫心聲總失真,文章寧復見為人。高情千古閒居賦,爭信安仁拜路塵?」


「三餘」說法也很古老,在陳壽所寫的《三國志》裡,提到漢明帝時的弘農、董遇等人也做過經傳的註解,還頗能傳誦於當世。註解《三國志》的裴松之就引用了另一部書──魚豢所寫的《魏略》──來描述董遇等人既做官、又做學問的情形。董遇怎麼做學問呢?就是「當以三餘」。甚麼是「三餘」呢?董遇說:「冬者歲之餘,夜者日之餘,陰雨者時之餘也。」意思就是廣泛利用閒暇的時間。


除了修辭、用典之外,靈活使用句法也是非常難得的。歷代詩論家常勸學詩者要避俗、忌俗,可是真作手用俗語反而特見功夫。蘇東坡有句云:「風來震澤帆初飽,雨入松江水漸肥。」巧用「飽」、「肥」,非但不害於俗意,反而益見超脫佻達,堪稱經典。張夢機先生翻此再作:「一夜溪身得雨肥」更是極佳的煉句示範。


 


〈養拙〉            張夢機


郊城堪養拙,楮墨送年華。


文慕眉山筆,杯分普洱茶。


詩聲瀑外杵,病影潦中花。


披卷依燈坐,雙扉閉眾譁。


 


〈贈崑陽〉            張夢機


袖攜蒼海氣,莫逆自東來。


烹食易牙手,論詩嚴羽才。


貨非貪白璧,性不拜黃埃。


書帙堪消夏,端宜取次開。


 


〈春興〉            張夢機


 


不是夷齊亦食薇,風光撲面興無違。


連朝山貌因雲秀,一夜溪身得雨肥。


真感陶潛詩跌宕,漸知李耳道深微。


剪春燕子多情甚,惟見銜泥兩兩飛。


 


〈答故人問〉            張夢機


 


病來無復計三餘,竹塹多君問起居。


錯落夢痕春枕枕,參差花影月梳梳。


浮嵐送爽朝搜句,釅茗分香夜讀書。


清暇當軒閒眺遠,不知何物是璠璵。



 


 


 


古典詩修辭鑄句往往會利用語文邏輯上的模稜之處提供某種曖昧不明的意象。在以下的第一首五律〈聽寂〉裡,「寒蛙凝碧石,薄霧捲青茶」就是這樣的例子。究竟是受冷的青蛙像石頭一樣凝伏不動、寂靜無聲;還是令人感染到涼意的青蛙在一方石頭之下作俯伏諦聽狀?究竟是薄霧吹來,捲掩著青色的茶園;還是此霧過於稀薄柔細,反倒像是被一片片尚未舒展的茶葉捲著?不論如何解釋,這一聯,顯然都是從老杜的〈春夜喜雨〉而來:「潤物細無聲」。


 


這就來到了另一個話題──也因為另見來歷(『潤物細無聲』),此詩詩題的〈聽寂〉也就不祇是一個人安靜地面對景物、聆聽天籟,而是跟詩史上其他面對冷清寂寞的作者對話了。同樣地,第二首〈看空〉,腹聯「詩輕迷水月,鏡古絕塵埃」的句法是從孟浩然「微雲淡河漢,疏雨滴梧桐」化來。〈漸覺老懶〉則明顯地轉用杜甫、白居易的句意,〈勉欽友〉腹聯造境則脫胎於賈島「捲簾黃葉落,開戶子歸啼」,整體命思則是從東坡〈和貧士詩〉而來。


 


化用古人詩文甚至經史百家語的問題很複雜,所謂「用典」,有「用詞」和「用事」的分別。像老杜「伐木丁丁山更幽」,七個字,無一字沒有來歷。「伐木丁丁」語出《詩經‧小雅‧伐木》;「山更幽」出自南北朝(宋)王籍的兩句詩:「蟬噪林愈靜,鳥鳴山更幽」──這是「用詞」。「用事」也有許多不同的講究,《西清詩話》引杜甫的說法及詩作例證最為精切:


 


杜少陵云:作詩用事,要如禪家語『水中著鹽,飲水乃知鹽味。』此說,詩家秘密藏也。如『五更鼓角聲悲壯,三峽星河影動搖。』人徒見凌轢造化之工,不知乃用事也。彌衡傳:『撾漁陽摻,聲悲壯。』漢武故事:『星辰動搖,東方朔謂民勞之應。』則善用事者,如繫風捕影,豈有迹耶?


 


這裡的教訓不祇是讓人能夠進一步欣賞前輩詩家擅長運用典故,還透過隱藏或掩飾的技巧使自己的作品不為典故所拘牽束絆,甚至還能翻變出新鮮的意思。像《西清詩話》所引〈閣夜〉詩,是老杜於大歷元年冬寓居夔州西閣時所作,全詩憂時傷亂、憶舊懷鄉之情溢於言表,但是「五更鼓角聲悲壯,三峽星河影動搖」這兩句根本看不出是用事(運用典故),還令人以為是直道眼前之景。要能夠鑒識出詩人原來用了典,並對照原典的現實脈絡,才好進一步能瞭解他深沈的的諷喻和悲憤。


 


我們現代人動輒講究創意、創造、創新,但是在古典詩的世界裡,「創造」二字是留待後世的會心人去鑽研、比較和揣摹才能成論立說的。真正動筆寫作的人,總是花更多的心思在追摹著一兩千年以來的前輩詩人如何鍊字、鍛句、鑄意,以期融入這個豐富多姿且變化萬端的傳統。談創意,不是無知、就是奢侈。


 


〈聽寂〉            張大春


更有無聲處,泠然聽物華。


寒蛙凝碧石,薄霧捲青茶。


夢倚千亭樹,吟裁一井花。


歸來時洗耳,猶覺此身譁。


 


〈看空〉            張大春


曾經多少事,一念破空來。


對法成殊相,飛吟入別才。


詩輕迷水月,鏡古絕塵埃


忍見春思老,芳菲次第開。


﹡五代姚合〈詠鏡〉:「鑄為明鏡絕塵埃/翡翠窗前掛玉台/繡帶共尋龍口出/菱花爭向匣中開/孤光常見鸞蹤在/分處還因鵲影回/好是照身宜謝女/嫦娥飛向玉宮來。


 


〈漸覺老懶〉            張大春


 


吟過杞桋歌蕨薇﹡,放浪﹡心事總相違。


青春易數妝紅減,白髮不遮衫褐肥﹡。


世事聽深唯淺薄,情懷看冷入幽微。


高軒莫向門前駐,且放鷦鷯﹡恣意飛。


﹡浪字平讀。


《詩‧小雅‧谷風之什‧四月》:「四月维夏/六月徂暑/先祖匪人/胡寧忍予。秋日淒淒/百卉具腓/亂離瘼矣/爰其適歸?冬日烈烈/飄風發發/民莫不穀/我獨何害?山有嘉卉/侯栗侯梅/廢為殘賊/莫知其尤。相彼泉水/載清載濁/我日構禍/曷云能穀?滔滔江漢/南國之紀/盡瘁以仕/寧莫我有?匪鶉匪鳶/翰飛戾天/匪鱣匪鮪/潛逃于淵。山有蕨薇,隰有杞桋。君子作歌,維以告哀。」


﹡白居易〈東墟晚歇〉:「涼風冷露蕭索天/黃蒿紫菊荒涼田/繞塚秋花少顏色細蟲小蝶飛翻翻中有騰騰獨行者手拄漁竿不騎馬晚從南澗釣魚回歇此墟中白楊下褐衣半故白髮新人逢知我是何人誰言渭浦棲遲客曾作甘泉侍從臣。」


﹡張華〈鷦鷯賦〉:「鷦鷯,小鳥也。生於蒿萊之間,長於藩籬之下,翔集尋常之內,而生生之理足矣。


 


〈勉欽友〉            張大春


 


肯攄孤憤算多餘,不遇偏宜向野居。


澹蕩歌吟呼雨滌,嶙峋石色任溪梳。


開軒俯仰深巢鳥,得句便宜漫卷書﹡。


豈費清辭誇睥睨,蕭疏筆墨自璠璵。


﹡漫卷書:因興奮將書拋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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