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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印一章先生回應公冶長、林中路先生一文如下;


讀公冶長與林中路二位先生文章,清新暢快,渾然不覺南洋島國歲暮之猶如盛暑。公冶長先生以「貫穿儒俠而居其冠」讚賞延陵季子,林中路先生以「君子之接如水」高稱季札掛劍,評論中見古人精神,亦見二位先生風采,令人中心喜悅。因重讀《史記.吳太伯世家》,今欲借師說,申季札掛劍故事一二言,就教於二君子與眾師友。

師曰:「吳在周初,比於蠻夷,為諸夏所擯斥;論宗支遠近,不如晉丶魯;論功臣大小,當首齊(太公)丶燕(召公)。然而,太史公卻以吳為世家之首者,正是因為太伯讓國甚受孔子重視丶獲得表彰之故」。以此觀之,〈吳太伯世家〉是以「讓」命篇之千古文章。季札當吳衰之始,辭讓不受國,與吳太伯前後輝映,太史公乃以掛劍總結季札行止,陳仁錫曰:「得徐君作季子一奇結,讓國亦當如是觀」。則季札掛劍宜以讓德思之,其中又有讓術之講究,論德者多,論術者少,故至德者必有至術之理未明,而必有說。

太伯之讓兆端於古公「欲立季歷以及昌」,季札讓不受國見於「壽夢欲立之」,季札掛劍始自「徐君好季札劒,口弗敢言,季札心知之」。太伯為古公長子,古公歿後當繼立,故其讓為主動預為退讓;季札為壽夢季子,位本不及於其身,故其讓為始終不受之辭讓;季札為寶劍主人,故其讓為待時之餽讓。三者雖皆讓,其行者與其所讓之客體關係,及其讓行發生時機實不相同,此須先辨,方可於異中見其讓德讓術之通同相貫。

請先言太伯退讓。古公欲立季歷而止於「我世當有興者,其在昌乎」一嘆,太伯聞之,讓心遂決,因與仲雍奔荊蠻,斷髮文身,示不可用,季歷乃立。孔子稱太伯凡三讓,師據皇侃引范寧二解之一及鄭玄注,斷三讓為「託採藥出」丶「不還奔喪」丶「文身斷髮」。此三讓,是術也,父未亡而攜仲雍託言採藥,其出也自然;不還奔喪,故不為喪葬主,因無既成其君再讓之擾攘;文身斷髮,則絕斷季歷追以致國之可能。其思也周延,其行也平順,此誠術也,然太伯若無至誠讓國之心,無以有泯於無跡之高明讓術也。

請再言季札辭讓。壽夢之欲立季札,非僅止於一嘆,進以其事徵諸季札,季札辭不可乃立諸樊。季札可受其國乎?曰:不能也。依禮諸樊當繼位,諸樊知其父之心,卻無退讓之行,倘季札徑受父命當國,豈非啟兄弟相爭之隙?縱兄弟未爭,其歿後當由諸樊之子或其子繼立?此又伏堂兄弟之爭端也。兄弟爭,其國何?其國亂,其民何?季札之賢德,在於以辭讓阻卻爭禍萌於其身,非愛身也,是愛其家丶愛其國丶愛其民也。季札既不受國於其父,此後亦不受於諸兄,應逃則逃,應歸則歸,應立待則立待,應不反則不反,每一關節,皆有為守之術,此其辭讓得以始終者也。

請更言季札餽讓。徐君愛季札之劍,顯於神情,是朋友所好者同,自然流露;徐君愛其劍而未發言相求,是知情知理,愛人甚於愛物;徐君死而無與其子一言及此,是不以未得劍為恨,了無牽掛。季札北使過徐,劍乃公物,是心可許而行不可;季札南返,公事已成,劍方為其私物,可以遺友。季札不以徐君生死改其已許之心,其讓心至誠;季札依禮而定其時,且不強徐君之子受劍,掛劍徐君墓而去,是有讓德亦有讓術。

太伯之退讓與季札之辭讓丶餽讓,因術德兼修,故能從容無改,有以成之。然則,君子言讓,無爭乎?有也。孔子曰:「君子無所爭,必也射乎?揖讓而升,下而飲,其爭也君子」。君子爭於射藝,其爭,僅在射壇,且僅限於比射之時,不有意氣溢流其外與其前後。即於射壇比射,但求發揮己藝,標中彼此同意之的,唯有高下次序,而無張弓相對,存己滅人之舉。君子爭不以舞弊殺伐,故能下射壇丶共飲酒丶和樂相與。其爭不唯不傷讓德,正所以鍛鍊其讓德也。

據此君子之爭覆看太伯與季札故事,其中讓德之深刻更顯然可見。太伯同其父古公之意:季歷賢於己,且昌可興其家,則於共同目標之前高下已定,唯有主動退讓始克成其美。壽夢之時已有北窺中國丶啟釁鄰國之意,則其欲立季札,志在爭強;季札不與其父同意。且諸樊亦未必認可壽夢之以季札賢於己。季札若受國,吳國內外種種非君子之爭,恐接踵而至,無有寧日。季札徐君重其友誼而明於時,明於時故能合於禮,二人以合於禮為其同願,故公使在前丶私誼在後,而無異言,亦無須一言。

最後,願就季札辭讓更進數語。壽夢與季札諸兄皆非可以君子之爭相望者,季札之讓,亦不能感化其侄於無爭。向來論者因多斥季札「以讓階禍」。吾師為季札辨誣,歸結季札志節在「以讓化爭」。季札志節固無以伸於禍亂紛陳之吳國末世,然其志之未伸不足以醜季子也,以其為「無可奈何」之事:「君子以義自處,必能正己,但不必能正人丶化人,此中有天人之際」。思之再三,竊願今日尚未至「無可奈何」之世,茲引師說以為結:

「魯哀公十年,楚父子結(子期)帥師伐陳,季子救陳,對楚將子期說:『二君不務德,而力爭諸侯,民何罪焉?我請退,以為子名。務德而安民。』乃還師。此因哀公六年吳伐陳,楚昭王就陳而死;九年,楚人伐陳,討其就吳,無成;故十年冬,楚將子期又伐陳,而季子救陳。季子之意,吳楚二君,力爭諸侯,皆不務德,兩大之間難為小,陳民何罪,屢被兵災,故寧願自動退師,成就敵將聲名,不願為此打仗流血,並勸楚將『務德而安民』。於兵爭擾攘之世,而發此聲言,季子之『仁心』『慕義』,於此再見。季札心中不知發揚吳國『國威』,亦不知愛惜自身『名譽』,惟知『安民』而已。此為史籍所見季札最後一事,而其動人如此。觀此,益可信季子『以禮息鬥,以讓化爭』之始終一貫而又內外一誠也。」

(以上所陳,從師說而有心得。佳者,師之啟發;謬者,吾之未達。師說請見:〈論吳太伯與季札讓國〉,《國立臺灣大學歷史系學報》第18期,頁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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