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愁


—從郭冠英事件發想                  文/郭中一


 我生在台灣,長在台灣,幾年前帶著妻兒回到安徽合肥—我父親來自的故鄉,許多人認為是落葉歸根。

 家鄉經由父親對我的影響當然隱諱而深刻,但是台灣這個環境在我身上也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記。最近台灣本土化狂潮中,我常常對著聲嘶力竭的本土化口號啞然失笑。在那裡的就在那裡,沒有的呼喊也呼喊不出來,在我的眼中,本土化是無謂且無聊的。

 「我的家鄉在哪裡?」孩子曾經問。我以自己為例,生在台北、長在台北、大學時就學台南、服役時駐守金門、留學時長居美國,在這裡每個地方,都有我的回憶、我的朋友,想到家的時候,其實不是單一的畫面,而是多個交織的畫面。要我認同一個家,拋棄其他的家,是不可能的。我告訴孩子,形體上的家,隨時會變動。以二十一世紀的人,依戀一方鄉土,實在無謂,孩子未來安的家可能在月球、在火星,要他們安土重遷,那是束縛了他們。但是有個家鄉,是在他們自己的心量中、自己的想望希冀中的。

 《四郎探母》式的鄉愁,對今日交通便捷,家中成員又常因為求學、工作分居各地的現代家庭來說,已經只存在於想像中。余光中式的鄉愁,包含海峽阻隔、柏林圍牆所造成的鄉愁,於兩岸三通、冷戰時代結束後的現代,也不復存在,只能是文學的素材。但是在現代水泥叢林、人際網路中生存的人們,為什麼在光影交錯的隙縫中,不時會瞥見不名的愁緒呢?

 民國初年,國學大師王國維至頤和園投昆明湖自盡,原因眾說紛紜。王國維遺書中寫的一個詞是關鍵—「世變」。我們讀他最為自珍的《浣溪紗》中的一段:「天末雲同暗四垂,失行孤雁逆風飛,江湖寥落爾安歸?」可以猜測他的自盡,或可以說是由於鄉愁,但絕對不是局限於斯土斯民的鄉愁。但他並非身在他國異鄉,何以會有無處可安身的強烈感受?並世齊名的大師陳寅恪為文《王觀堂先生輓詞序》專論其死,其聯則簡短賅括:「吾儕所學關天意,並世相知妒道真。」由此發想,或許可以揣想,鄉愁何由而來,又如何能以尋根來抑遏消解這來如春夢、去似朝雲的愁緒。

 醉死頑生之民,渾噩茫漠;競騖名利之徒,窒塞聰明;中情之人如我輩者,縱非大澈大悟,清明時或於蒙昧中閃現。我們身處親朋好友當中,舉目所見,具是習見,生活不須多大思考,依著慣性前行即是。但是,或者是一日山河變色,或是自身有所體悟,而致「看山非山,看水非水」,舉目皆異,原因就在於「道不同不相為謀」。所謂「道之所存,師之所存」,師有師道,親友相處亦有其道,至於路人,莫不相處有道。王國維、陳寅恪獨守道真,見天下相處不以其道,所謂「民國以來無義戰」,相識盡成陌路,雖仍是斯土斯民,卻不知鄉關何在?

 「故人具雞黍,邀我至田家」的情境讓我們心中溫暖,得到安頓;「相視而笑,莫逆於心」的感情,不是蜜裡調油、如膠似漆,而是心有所會,淡如水的君子之交。所謂「尋根」,對我來說,尋的就是「人心之所同然」。是孔子說的「鳥獸不可與同群!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天下有道,丘不與易也。」,也是莊子所說的「逃虛空者…聞人足音跫然,而喜矣。」未必相識,未必覿面,所會洵同,這樣的感情,就是一個終極家鄉的認同。所以《桃花源記》中素不相識,而能夠對無意誤入的漁民如此對待:「便要還家,設洒殺雞作食,…餘人各復延至其家,皆出洒食。」桃花源不但是個「逃秦」的寄託,內中人所展現出的待客之誠和「怡然自樂」,不是一個理想家鄉的想望嗎?

 科學社會學中有所謂「六度分離」的說法,也就是我們如果將彼此認識定為一度分離,朋友的朋友則定為二度分離,以次,則全世界的人,都在我的六度分離以內。我們常說的「一表三千里」,就是這個意思。離我們千里之外,似無連結的人們,其實與我們相去不遠,我們傷了他們,就間接傷了我們的親朋好友。

 然則遠在千里,如何能夠給我們相關的人—所有包含在「六度分離」內的人予關懷?唯有從道,不問親疏,拋棄虛妄的階級劃分,濟老扶貧,做到「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那是我們究竟的根柢,也是大家共同的家鄉。



注:
西漢末劉歆在《移讓太常博士書》中批評當時的文學博士「專幾守殘,黨同門,妒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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