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一:上回因為「戛然而止」承教甚多,我甚至還因而查到了「柷」的形製,甚至找到了圖片。非常感謝。


雖然我在當天就寄給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以及香港明報和馬來西亞星洲日報各一份修正稿,提及老兄的斧正,由於篇幅關係,也祇能補充幾句話而已。孰料人間副刊今日刊登的還是舊稿,真是令人氣結。


今將改作再貼一遍,因老兄之指教而添補的染成紅字標出。反正上我這部落格來的會心人比看人間副刊的人多得多!


 


〈認得幾個字〉



 


我的部落格來了位網友,問我「該選哪家出版社、哪個版本的辭典才好。」我的答覆是:字典並沒有適用於一般人的版本,因為沒有所謂的一般人。會查字典而感到不能滿足的時候,就去換一本較大、較厚的字典。


以現況來說,會用到字典大多基於特定的目的。出版社的編輯桌上會放一本,以便查找連作者都會混淆的用字。我的一個編輯在多年前打電話糾正過我:「麻煩你以後寫稿注意一下:『裡面』的『裡』的部首『衣』字要放在左邊,不要拆開來寫在上下兩邊。」為了便於我記得,她還特別囑咐我:「衣服要放旁邊喲,不要頂頭上喲!」我問她為什麼,她的答覆是:「裡」字是正寫;「裏」字是俗寫。我還要爭辯,她卻說:「你可以去查字典──我桌上就有一本,我已經查過了。」她話裡的意思多少是想替我省點事。


近三十年過去,我從沒想到過自己也該查一查。雖然我已經在大學裡教寫散文,講到修辭的方法,不時還得動用文字學的見解,但凡碰上了「裡」字,我一律寫成「衣服放旁邊」。近年來我也在報紙上寫些教孩子認字的專欄、出版了《認得幾個字》的書,每逢這個字,依樣寫了,從來不曾親手查找過字典。日後改用電腦,寫「裡面」、「裡頭」、「屋裡」、「車裡」……連自用的輸入介面選字都會打出這個「衣服放旁邊」的「裡」字。


直到回答這網友問題的時候,我才翻了翻正中書局出版的《形音義綜合大字典》,發現字典所言與那編輯所言正好相反:「裏」才是正字,「裡」卻是俗體字。再跟孩子們說解這字的時候,我想我應該會如此說:「上衣下裳,本來就該穿在身上,放旁邊兒幹嘛?」


話說另一頭,縱貫線Super Band是一個非常棒的天團,計畫祇成軍一年,從台北出發,巡迴全中國之後再回到台北。據說這個團的第一首歌〈亡命之徒〉是四位成員聯手創作的,其中李宗盛自作詞的一段裡出現了「曳然而止」的字樣,乍聽之下,以為「曳然」是個新詞兒,作「牽引貌」、「飄搖或超越的情態」,經仔細推敲而知:並不是;因為這幾個意義和「而止」連不上。那麼「曳然而止」是甚麼意思呢?是「戛然而止」的誤寫。


本來一個錯別字無損於「縱貫線Super Band」天團的成就與聲名,但是由此可見,一知半解甚至不知不解地人云亦云似乎已經是絕大部分人用字遣詞的習慣;甚至連現當代的遊唱詩人──創作歌手──也不能自免了。其情如此:當我不明白自己說的是甚麼的時候,人們卻好像都明白我說的是甚麼,我也就跟著覺得我已經明白自己說了些甚麼。


「戛」這個字,在張宜那巴掌大的小字典裡就有,大字典裡的解釋更詳盡,原本指的是一種長柄的矛,矛尖分岔,略同於戟。之所以寫成這樣,是因為從「首」、從「戈」,上邊的「首」是省略的簡筆。由於是兵器,也有「考擊」、「輕打」的意思。在古語中,這個字發聲短促,大約吻合於敲擊兵刃所發出的聲音。我的朋友郭中一教授告訴我:「戛然而止」本於「戛敔」,古代雅樂終止時會擊奏一種「止樂」的樂器「敔」。進一步再去查考「敔」的形製,就會發現其形如伏虎,背上有金屬或木材的鬣狀物,郭璞注《爾雅‧釋樂》中的「所以鼓柷謂之止」時說:「柷如漆桶,方二尺四寸、深一尺八寸,中有椎柄,連底挏之,令左右擊。止者,其椎名。」而唐代的孔穎達解釋《書經‧益稷》中的「合止柷敔」時說:「樂之初,擊柷以作之;樂之將末,戛敔以止之。」殆亦指此。到了唐、宋之時,白居易和蘇軾的文章裡面,就用以形容聲音,形容短音用「戛」、形容長音用「戛」,形容聲音忽然爆出而迅速停止也用「戛」。「戛」,一個在聲句中表現特出而具有收束性質的音。


不過,基於對文字長期演化趨勢的理解,我相信「縱貫線Super Band」的威力強大,影響可觀,說不定就從這一首〈亡命之徒〉開始,人們發現「曳然而止」比較好寫,也能夠表達一種「在蒙昧無知的狀態中模模糊糊消失」的感覺,那麼這個「曳然而止」說不定就此完全取代了「戛然而止」,成為一個新鑄而流傳廣遠的四字成語。


我們都有「不知不覺、居然用字」的時候,查字典的行為不知何時會「曳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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