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第二話   杭城風雲


 


我們的下一個故事、也就是那個很長很長、長得一本書都裝不下的故事裡,就不時地會提到地藏王,而且要從尋找地藏王開始說起。


不過,在進入下一個故事之際。我還是得嘮叨一下,把自己親身遭遇過的一段經歷說一說,這不但跟地藏王有關,也跟地藏王傳說融入現代人的真實生活經驗有關──地藏王如何粉碎鬼的地獄、解脫鬼的痛苦?也許該有更清楚的描述。


一九九○年夏天,我的老朋友、也是知名的電視節目製作人詹德茂來找我,說是要開一個新的節目,會邀請幾位作家親自赴大陸,個人負責一條獨立構想的旅遊路線,擔任「螢幕領隊」,也就是一般人所熟知的「主持人」。每一位作家必須親自在那條旅遊線上待足每一分鐘拍攝時間,攝影機全程伺候,作家眼見甚麼景、心想甚麼事,都可以對著鏡頭說,就像是在主持了。之後,跟拍的導演再依據節目需要做剪接,看能剪成幾集、就做幾集,算是彈性很大。


當時約聘同行的導演是周定闊,執行製作是王理和邵懿德,皆堪稱一時之選,但是能面對鏡頭、還侃侃而談、滔滔不絕的作者卻極少。就我所知,真正玩兒了一趟、還把製作單位要的東西拍回來的祇有我和林燿德。


林燿德挑的路線是東北中、朝邊界,有鴨綠江、長白山、還有說不通話的一大堆高麗棒子;我特別記得他拍回來的影帶裡有下山滑險坡、磨破了褲襠的一個畫面,可見其辛苦。


我挑的路線則輕鬆得多:乾隆遊江南。也就是先在南京安排好拍攝機具,搭渡輪過長江,從鎮江出發,大致上跟著當年乾隆的行腳,一路經過揚州、常州、無錫、繞太湖轉半圈,再上蘇州、遊州。(甚至還特別為了上魯迅故居而跑了一趟紹興)春夏之間,雖說有點兒熱,可大體而言,是追隨著乾隆的腳步,我所受到的禮遇也頗讓我自覺像個皇上。


這就要說到杭州的藏王了。那一天我同邵懿德兩人先在杭州城逛了一上午書店,主要當然還是一句老話:「臨時抱佛腳」,蒐集蒐集未來三、四天即將在這古城裡拍攝的口白資料。一落書堆起來有兩尺多高,照例是邵懿德幫我拎著,我說上西湖邊兒上的柳樹底下去看書,豈不風雅?這主意出壞了──因為當時西湖邊兒上的柳樹新栽的多、成蔭的少;這一株底下曬頭,那一株底下曬臉,一連換了兩三回座兒,我才猛裡發現:掛在脖子上的一個護照袋兒不見了。裡頭有護照、機票、證件,當然還有些現錢、信用卡。想一想:是換座位的時候,回身幫著邵懿德整裡一大堆書籍,嫌那袋兒垂掛在胸前礙事,摘下來扔在椅子上了。再沿路踅回去,當然還是找不著。皇上當場發了脾氣:老子回宮了,不拍了!而且我的意思是立刻回台灣,根本不玩兒了。


其餘人等一面安撫我、一面報了案。到如今我還記得周定闊臉上的表情是惶急之中略帶著一絲肅殺之氣,給我的感覺好像是在說:「放心罷!你小子不拍?我會掐著你的脖子拍。」


第二天一大早,公安局的電話打到了旅館來:那護照袋兒找著了。管西湖的公安局應該不止一個,我們去的那一個可謂「綠蔭深處」了,居然在在湖邊林下。遠佇凝眸,就立刻讓人想起「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的句子。


進去之後,公安核對了我的身份,我則檢查失物,一樣不少,可說是完璧歸趙。非但如此,感覺上一疊子尚未換成人民幣花銷的美金好像還多了些。關於這個部分──坦白說──我報案的時候祇提到有兩、三千美金,並不記得裡頭的實數。這時一張一張清點,居然有四千五百多。公安局方面似乎不以為意,我自然樂得裝糊塗。


那負責辦銷案手續的公安對我說:「是兩個農民撿到的。」拾金不昧的農民說甚麼也不肯向失主公開姓名地址,但是那公安卻說:「你們身為台胞的,還是應該『意思意思』人家一下,寫封信、道個謝都好。」於是給我看了看對方填寫的報案單,一個叫第五明,一個叫肖(按:就是簡體字的『蕭』)金山,就住杭州城外。我把他二人的住址抄寫下來,再三致謝,並謹慎地問:「這『第五明』是個人嗎?那公安一瞪眼,道:「不是個人,難道還是鬼嗎?」臨別時他還特意地強調:「祖國的農民是最可愛的,你回台灣去要給表揚表揚。」我說當然當然。


接下來我跟周定闊商量,看可不可以勻出半天時間來讓我去拜訪那兩位老兄一回。周定闊一面改寫著工作程序表,一面冷冷地對我說:「皇上要起駕,奴才敢不從命嗎?」這話其實很兇的。


利用那一個算是偷來的下午,我按著地址,在一個顯然稱得上杭州城郊的小市鎮上找著了第五明。看上去,第五明約莫有五、六十歲了,是個大約一有點錢兒就去鑲個金牙的農民,遠遠地一見我,就齜著牙迎上來,說:「蕭金山不在,有話屋裡說去。」


一時之間,我也沒甚麼可說,捧上了兩大籃水果,進屋擱在桌上,直嚷著謝謝、不成敬意、笑納笑納之類的應酬言語。接著,我發現到這間正屋的牆上唯一的裝飾品(仔細思量一回,你可能還會懷疑:它算個『裝飾品』麼?)那是掛在北牆正當央的一把三弦,通體木質無漆,應是手工打造,由於有了點兒年代,或許是汗澤沁潤,看得出敷染著些黯淡的油光。這倒給了我一個破解初識尷尬的話題,我隨即一指那三弦:「您也演奏樂器啊?」


第五明斜瞄一眼那琴,笑笑,用一口杭州腔極重的普通話對我說道:「甚麼演奏啊?彈彈,就是彈彈,親朋戚友、舊雨新知,見面不就是彈彈嗎?」他手裡比劃的是個彈三弦的手勢,嘴裡說的,卻像是「談談」,說話、聊天這麼個意思。接著,他卻流露出一副迫不及待、忙要開門見山的模樣,:「廢話不多講──你錢都收到了呵?」


我說:「收到了,謝謝、謝謝!」


「多出來的也收到了呵?」


我登時脊樑骨一麻、心一冷,支吾了兩聲,硬起頭皮,道:「收──阿也收、也收到了。」


「那好。」第五明微微笑了笑,道:「兩年之後,煩你轉交給一個同你說起『杭城風雲』四字之人,我就先謝謝啦!」


「『杭──城──風──雲』?」我一個字、一個字地重複了一遍。


「不錯。這錢,是那個人的一個朋友的,不多不少十三張。」第五明接著道:「你就跟那人說:叫他那朋友還是別打『藏王』的主意了。」


「『藏王』又是個甚麼東西?」我不由得脫口問道。


「人嘛,你說算個甚麼東西?呵呵呵!」


「藏王」,算是一個「職務」罷?目前我也祇能這麼說。坐在我眼前的第五明就是「藏王」。而那位我一直未曾謀面的蕭金山也是「藏王」;蕭金山是第五明的前任。那是一九九○年,在那個年代,杭城四河,一條不剩,可「藏王」居然還在呢。這話怎麼說?就要往杭城四河說去──


杭城原有四條城河。自西而東,分別是浣紗河、施腰河、鹽橋河與菜市河。施腰河又名小河,在城區中間,東起鹽橋河新宮橋之北側、北至洗馬橋接浣紗河出武林門,全長十里,是杭州古河道。聽說這河道在抗戰期間就淤塞了,淤塞的原因是居民長年以來不斷傾倒糞便垃圾之故,民國三十五年索性修築成馬路,叫光復路,這路才修成就往下陷,所以當地人常拿「光復」、「陷落」兩個詞開玩笑,大意不外:「怎麼才光復又陷落了?」一九四九年國府易幟,關於這條「糞底兒路」的流言俗諺,可謂一語成讖。


杭城市裡走船,四河分兩幫,浣紗、施腰二河一幫,叫「清湖幫」,因為浣紗河舊時又名清湖河之故;鹽橋、菜市二河是另一幫,叫「運河幫」,因為菜市河舊時又名運河之故,兩幫各有幫主,平時互不往來,祇在一年三節以及祭河伯的日子,兩幫會合力主持典禮、迎賓酬神,揖讓升飲,俱能中節有度,稱得上是相當平和的地方勢力團體。兩幫有個名義上的共主,叫「藏王」。「藏王」是一脈單傳,誰也不知道他會將這共主寶座傳給誰,且十之七、八,是不傳於這兩幫弟子、而盡付於外人的。可最有意思的也在這裡:共主的寶座兒──在幫中人丁看起來──是誰也不想坐的。


怎麼說呢?杭河二幫行的是虛位元首制,兩幫原本非親亦非故、無怨亦無仇,各做各的生意,賣的都是勞力,也沒有甚麼特別的利市,是以即便當上共主,既發不了財,也改不了運,孬好還就是個撐船的。可當上了「藏王」,撐船的時間就少了。為甚麼呢?因為每一位「藏王」都有個使命,非得在任上完成不可;那就是物色下一任的「藏王」,物色到了適當的人選還不算完差,還得傳授一門「藏王功」。少則十年、多則二、三十年,把前任所傳下來的這一門技藝完完全全再傳授給新任,才算是交卸了職責。所以「藏王」的閒事不少,卻肯定賺不了甚麼錢,身上祇有一樣值點兒銀子的東西:一個銅缽兒,可以到處要飯吃。據說在前清的時代,上杭州常見的「門板飯」飯舖嗑一頓,憑缽祇一個制錢就許吃一頓,還外帶一杓子又香又濃的「澆裹」。


另有一樁:從古至今,除了歷任「藏王」,沒有人知道過:那「藏王功」究竟是甚麼玩意兒、怎麼練、練成了有甚麼好處?既然一知半解,就越發引起了人的興趣。


從前有個電影導演叫張徹,很是博聞雜學,一度到處請人打聽這藏王功的細節,原本想要讓他的弟子陳觀泰領銜演出一部叫《杭城風雲》的電影,後來來了個自稱是「藏王」的人物,宣稱此事甚秘,非單獨約見導演不可,但是要一萬塊錢美金──這錢還有個名堂,叫「填缽兒」──來人且強調:見錢說話,且不收港紙。張導演答應了,和對方約在九龍半島酒店的一個房間裡晤談。


那人生得是形容猥瑣、樣貌醜怪,渾身還散發著一股魚腥泥臭,一見面就要錢。張導演立刻如數掏出,對方前前後後翻來覆去點了好幾遍,硬說少一張百元鈔,張導演拿回去再數,果然少一張,祇好補了。那「藏王」又算一遍,赫然還是少一張。張導演依樣將所有的鈔票抓回手裡再數一遍,果然還是少了。如是者一連十二次。


張導演硬是不信邪──雖然他肚子裡明白:自己身上就祇剩一百塊錢了,卻還是準備豁出去再數一遍,孰料那「藏王」乾脆伸手道:「你口袋裡還有一百,掏出來就是了。」張導演依言掏了錢,交給「藏王」。「藏王」隨即一抬屁股,朝房間的大面窗戶大步走去,道:「讓你看了十三回都看不出,還當導演呢!我看你根本是個騙子!」說時人已經鑽進窗玻璃裡去了。


張導演大驚,起座開窗一看,外面是空的,臨街俯首,不過是幾十公尺峭壁也似的樓面,那「藏王」不見鬼影,而自己身上連一個蹦子兒都不剩了。那一部《杭城風雲》畢竟沒拍成,直到好幾年之後,張徹也才敢把這件事向幾個較為親近的朋友坦白說出,我則是從胡金銓導演那兒聽來的。


我自己在杭州遇見第五明之後整整兩年,為了商量一個劇本,忽然有機會上美國加州帕薩迪納小城去見胡金銓,我在胡導演家附近的一爿汽車旅館裡住了六天,每天沒日沒夜的和他討論劇本──後來那部戲的下場卻很慘,因為胡導要價太高、出活兒又太慢,給撤換了,我的劇本當然也被新換上來的導演丁善璽改得面目全非,不忍卒睹,把一部歷史宮闈劇變成了武打情色劇,丁善璽擅長如此,就算是一部大爛片,也自有出錢的電影公司會埋單。


但是那一趟加州之旅卻很有收穫,除了談劇本,胡導演還有說不完的故事。閒談間他提起了張徹壯志未酬的《杭城風雲》,登時把我嚇出了一身冷汗;悄悄屈指一算,離我上一回見著第五明,不恰恰是兩年嗎?我卻沒有把那一千三百美金還出去──不是有心暗槓,而是當時身上真拿不出來,就不好意思提──結果兩位導演先後過世,我到今天還欠著這筆錢呢。


至於那形容猥瑣、樣貌醜怪、渾身散發著一股魚腥泥臭、在半島酒店裡把張徹導演嚇出一身冷汗的人,正是蕭金山──第五明的前任,人間的藏王。


在當時,藏王第五明是我平生僅見的一個介乎陰陽兩界之間的人物,幽明異路,儘管有許多靈媒、巫祝、乩師之類的人物,在我們的身邊、在這個世界的底層,辛苦地活著,也許正因為現代社會的發展使然,讓這些人都不可能位踞要津,一言而為天下法,所以他們的活動和思維也祇能在同樣一個階層裡施展、作用並接受檢驗。


正由於不能跟這個時代其他領域的知識和生活齊頭並進,這走串於陰陽之間、人鬼之間的行業便愈來愈封閉、愈來愈萎縮。如果說有人打著鬼神的旗號招搖撞騙,說不定還會喚起無知無識之人的恐懼之情、甚至信任之心;這就反而讓真正的鬼神蒙上了一層更加曖昧、轇轕的神秘氛圍,益發難以獲得真正的認識。


我所認識的藏王在與我道別的那一刻,大約是希望我不要把接受幫助的事放在心上,他告訴我:「幫人找回他丟掉的東西,是我們的工作;你不要放在心上。」說著,一面將兩大籃水果放在門前的石階上,一面招呼左鄰右舍的孩子們過來吃。接下來,他又招我到他身邊,在我耳邊嘰哩哇啦說了一大套──這番話我得留著以後再說,最後,他叮嚀了一句:「你也要幫忙人找丟失的東西,也不要放在心上。」


日後,每看見一群人(尤其是小孩子們)分食水果的時候,我就自然而然地會想起他的話:「幫人找回他丟掉的東西,是我們的工作;你不要放在心上。」以及「你也要幫忙人找丟失的東西,也不要放在心上。」

接下來──是的,差不多要被我遺失了的那下一故事,就是跟幫人找回丟掉的東西有關。這個丟掉的東西十分重要;是一個人的「自己」。一個人的自己如果丟掉了,尋找起來,過程將當然漫長而辛苦,所以這個故事時不時地會被許多其他的故事打斷,我們祇有希望:那個尋找丟掉的自己的人能有相當大的耐心和毅力。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istory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2)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