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話  大哥等很久


 


請容我暫時不去形容那一瞥之下、觸目所及的人形蒟蒻身上的諸般細節,我祇能說我自己:從髮根處留下了汗水,同時忽然感覺自己長了一顆節奏分明的心臟──它像是一頭驚惶失措的小動物,急著要鑽出胸腔外面來;換言之,這顆心臟試圖逃離的、恐怖的東西不是在我背後錄音間的玻璃窗下,而是在我身體裡面。


我的製作人林清盛是不是以為我瘋了?很難說。不過當他氣急敗壞地扭開門、探進半個身子來的時候,也冒著一頭一臉的汗。不過,顯然另有讓他焦慮難安的事,是以僅僅一剎那,他抬手擦了額角的汗水,說:「抱歉!大哥,情況我應付不了。外面那位大哥說他非要立刻見你不可。」他指指腕錶,補了句:「而且反正也快要五點了,要進新聞了。」最後這話真正的意思我懂:「反正我沒讓他闖進節目裡來,我已經盡力了,剩下的不是我的事了。」接著,像逃出某個災難現場一樣,他把門關上,之後就消失了。


是的,只剩下三則廣告,新聞部的同仁就要用這個錄音間播報整點新聞了。我搔搔頭髮,雙手環胸、抓抓兩脅側面,再搔搔頭,兩手扠腰摳摳皮帶,我想不出該怎麼應付,也許就這麼躲著、耗著,大概我也會把自己撓脫一層人皮罷?


我扭開門,向所有不明白我的遭遇的同事望了一眼── 一時之間,我多麼希望自己是他們裡面的任何一個人。每個人都比我幸福,他們都還有一條可以活下去的性命。他們身邊都帶著屬於自己的手機,而我呢?我的悲慘不幸卻正是身邊沒有別人的手機。


大哥的確還在電梯旁的觀景窗邊等我。


那裡有兩張小圓桌,六、七把木製的座椅,平時多用來接待一些不需要迎進錄音室裡相談的賓客。這位大哥就站在兩張桌子之間,對著一整樓面的落地玻璃,外面是巨幅的河濱夕陽。今天空氣中的懸浮粒子極少,即將步入黃昏階段的太陽仍舊生猛有威,難以逼視,新店溪一水蜿蜒如帶,恰恰鋪滿了碎金似的粼粼波光。


「嗨!」我說。


「你這風景不錯。」這是我第一次聽他用國語說話。


「二十五樓是夠高了,看得比較遠。」


這位大哥卻立刻恢復了台語:「你──主持人、呴?」那個「呴」字的母音之前有一個輕輕發出的介音「ㄧ」,這個聽來像「hi-o」的字,通常在單獨單獨使用這個字的時後,可以解釋成「是嗎?」


「是。」


「呴?啥咪節目?」


「說書。」


「講讀冊喲?」


「是講故事的。」


「講古就對阿啦?呴?」


「是。」


「我那隻機仔哩?」他突然切入正題,害我立刻打了個寒顫,渾身上下不自覺地打起哆嗦來。


「對不起,我今天匆匆忙忙出門,忘了帶。」


「呴?」


「抱歉!」我猛可深吸一口氣,囁著聲作一串說道:「真是對不起可以麻煩你明天再跑一趟嗎?」


「忘記呴?」


「的確是忘記了。」


他轉過身,上下打量我兩遍,忽然道:「這料料、那料料,你歸身軀生虱母喲?」教他一說,我才驚覺而停止了抓抓撓撓的動作,聽見他又迸出一句國語:「阿你太太有去給醫生看沒?」


「有。」


「阿吶──好,明日再過來。」


這太令人意外了,我如蒙大赦,差一點像是路上猛然撞著個老朋友一樣擁抱他一下:我是伸出了手,不過他沒看見,他正轉過身、面向窗外。我抖著聲:「抱歉啦!要怎麼說呢、呃失禮失禮,害你白跑一趟。」


大哥仍舊放眼遠方,似是依依不捨地仍舊盯著那逐漸轉變得柔和而紅潤的夕陽一眼,道:


「拎北瞭解。」說完,看也沒看我一眼就走了。


這時,我身後忽然冒出一聲:「『拎北』是『你爸爸』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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