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話  金不換三觸拱宸橋


 


金不換跟這拱宸橋過不去,已經不是一回了。一觸是失神、二觸是意外,到了三觸,事體便大不同了。話說金不換這主家原本是杭州地面兒上極為殷實的一個累世富商,姓汪。相傳隔壁「王飯」也是這一族,後來在前明某帝某府手上,因為爭產失手打死同胞兄弟,提上公堂仍兀自辱罵不休,結果案子問下來,非徒殺人者抵罪,一家子褫去姓氏中的三點水,不許再復姓為汪,也不許遷地為良,王家這一支得世世代代挨著汪家大戶過日子、謀營生,看大戶起高樓、看高門宴賓客。你說嘔人不嘔人?


汪氏高門大戶的茶樓,字號叫裕泰,傳家一門怪學問,叫「琴學」,可以稱得上是玩物喪志之極。這個枝節,得先從當年的武則天說起。


此后登極,在杭州建過一座寺廟。故事:武則天的母親出身隋朝的王室,隋以佛教為國教,武則天在年幼的時候還出過家,幹過幾年沙彌尼。武則天會蓋廟不足為奇,可這廟叫「大綸音寺」,屋宇房舍卻侷促狹仄,祇容得三數僧侶勉強容身。即便如此,卻沒有人敢提擴建之議,因為房舍之外就是武則天親自挑選的三百梧桐樹苗,倩人遍地栽種,眼見枝頭都發了新芽兒,綠意盎然。一旦大興土木,非剷除這些樹苗不可,這可是大犯忌諱的事。


等武則天一死,也沒有誰想擴建了。這又是為甚麼呢?因為這些梧桐還有一種特別的靈異,打從發苗兒那時起,每一年樹身都會以大綸音寺為軸心,向外移動個幾尺。久而久之,非但寺廟主體建築之擴充無須顧慮樹木阻礙,居住在寺中的僧人反而不想擴建了──因為恁是誰也想看一看:到底這一圈兒一圈兒隨時向外擴展勢力範圍的梧桐樹,能夠將寺產推拓到甚麼樣的一個地步?武則天執掌天下大權二十多年,直到她老人家上仙為止,這些樹才不再蠢動。後人方知:這一批樹木有靈,可就不知道:除了替大綸音寺炒地皮之外,武則天種這些樹究竟有甚麼用處?


幾百年過去了,哪怕是中間還經歷過南宋一段臨安定都的時期,杭州稱得上是當時漢民族統轄之地的首善之區了,仍舊沒有人想起這些參天古木的用處。也是要到了明代中葉,才有那慧眼之人,提醒綸音寺住持── 一個叫慧永的和尚──道:「貴寺寺名『綸音』而不名一音,何不將這些梧桐都焚了去,還免得受人譏謗。」


「受人甚麼譏謗?」慧永大惑不解。


那人搖頭晃腦地說:「詩云:『鳳凰鳴矣/于彼高崗/梧桐生矣/于彼朝陽』,梧桐種了來,是做甚麼的?大和尚是方外人,卻不曾聽說過『梧桐可以為琴瑟』的話麼?此外,聶夷中的詩也極有名的:『有琴不張弦/列星聽梧桐/須知澹泊聽/聲在無聲中』這些,不都是叫人將梧桐樹伐了來做琴瑟的麼?」


那慧永正愁大綸音寺的香火逐漸衰敗,想到伐木製琴是個不壞的主意,用今天行銷一界之語道之,就是「辦活動」。於是慧永便一口氣伐了十株梧桐,各方招募製琴的國手巨匠,來為大綸音寺製作七七四十九張好琴。


於是一時之間,梅花、鳳尾、龍鱗、鶴頭,種種格式都出來爭奇鬥豔了。還有自稱能製唐琴「龜紋斷」者,其色黃黑相間如龜板,其紋有形無跡;據說「龜紋斷」的龜紋還有「矯切」之用。所謂「矯切」,就是說:彈奏者若是不留神、彈離了譜、走了音、甚至脫斷了板眼,這琴能通靈,登時就可以把失誤的部分救回來。


琴背的題款當然也各出機杼,一般咸以「高山流水」、「千古清發」、「怡情寄靜」之類風雅的文辭為主。一張名琴製作完成,還要聘請書藝篆刻的名家當場給題一個款識,以增添雅趣、以及琴的附加價值──當然,小老百姓裡也不是沒有人誠心巴望著:有人在最後一刀筆上,一不小心把這好好的一張名琴給刻壞了、糟蹋了的。


慧永在山門外公布了這個「徵琴」活動之後,大綸音寺的綸音之名果然大了起來,有遠從甘晉川陝、滇貴粵桂等地風聞而至的商旅、閥閱、紈褲,三教九流,無不欲登堂窺奇。


大擺這排場,分別有幾重機關。其一是徵人到寺應募,初試身手,看看不祇是來騙取一塊上好古木者流,便編號錄冊,及期發付木料──也就是大綸音寺裡砍伐下來的梧桐木。祇不過造琴是「以桐為面、以梓為底」,所以琴底的梓材,得由應徵與賽的工匠自備。屆期收工勘驗,期間製作,就在大綸音寺旁空地之上,仿貢院考棚形制,唯以竹架草頂做材料,成為臨時的工寮。


其次就是禮聘知音耆宿於工期完竣之際,當眾品題,定一高下。再廣邀善男信女之有「琴癖」者,前往大綸音寺鑑價收購,其形式與西方近世流傳的拍賣十分類似──你也可以這麼說:中國叢林制度裡七早八早地就發明了拍賣會,慧永所承襲者,已經是相當末流之遺緒了。


據說這一回徵琴,為免場面冷落,慧永先期暗中聯繫了杭州城裡的幾個大戶,其中一個就是開裕泰茶樓這汪某的祖上,於明代中葉以降的杭城可是大大有名,此人單名一個澤字,字宗先,號崇龍,彼時已是巨室,屆時果真不負慧永之所望,的確是大手筆,一口氣買下了四十九張琴裡的二十一張。這二十一張琴後來長年供奉在大綸音寺,要參觀的人得另外出幾枚小錢,日子一久,很是發了一筆財──史無明文:慧永和汪宗先是如何拆帳的?但是茶樓和寺廟幾乎在同時發達起來,這倒是有地方志的載錄可以稽考。


這二十一張琴是個基礎。日後到了清末,汪家還真出了個震古鑠今的「琴痴」,叫汪自新,號惕予,別號蜷翁。傳到他那一代上,方圓三百里地之內大約沒有三、五個人還能知道汪宗先與慧永的往事,但是汪自新他老人家是個大玩家,自不能不曉,於是到處找了半天,才找著前明大綸音寺故址──當民國時,已經不叫大綸音寺了,改名叫「護臨寺」。汪蜷翁在荒煙蔓草之中認出幾十株梧桐來,甚麼商量也沒打,全給砍了。砍了做啥?還是琴。到他手裡,藏的琴已經有一百多張了。


這汪蜷翁在民國十八年舉辦的西湖博覽會上被聘為評議委員,這種身份,別的沒甚麼,就是得拿出點兒展品來炫耀炫耀。當時汪蜷翁二話不說,先拿出一把老祖宗汪宗先手製的長琴,此琴較定制長三寸,特別顯得狹長、苗條,別有柔韻,故名「修琴」。第二把展出的比較普通了,琴名「流水」,據傳是元代朱致遠的手工。琴背字題:「既見君子」。琴背題字,常常賣弄字謎,顯示題留字句者的學問。這「既見君子」出於《詩經‧唐風三》〈揚之水〉的前兩章:


揚之水/白石鑿鑿/素衣朱襮/從子於沃/既見君子/云何不樂 


揚之水/白石皓皓/素衣朱繡/從子於鵠/既見君子/云何其憂


明明原文中的「樂」字是快樂之意,但是一見「既見君子」四字,想起了下面一句的「云何不樂」,這「樂」字也就可以語帶雙關地變成音樂的「樂」字──試想:某人摩挲著琴背上的題字,這題字卻在提醒他:「為甚麼還不演奏呢?」「為甚麼還在把玩琴背上的題字呢?」這就有一點兒調侃的意思了。


第三把琴叫「天籟琴」,是唐代雷威(字霄文)所造。最近我在某書店隨手亂翻書,一眼瞄到某位大陸作家在一本以「綠愛」為女主角的小說裡提到這三把琴,還提到了汪自新,正覺知音難覓,忽然發現這作者祇是在偷盜材料,還三言兩語把汪自新寫成一個有錢無識的庸俗商人。這種小說作者有如入室行劫、復且殺人,真他娘的該槍斃。而且我相信他一定不知道:日後毀掉的「天籟琴」因為怨靈棲附,還另有一番神通。


且先回頭說這一次博覽會辦得相當成功,汪自新也打響了他「今蜷還琴樓」古琴收藏的名號,十分得意。可是,他親自出借參展的「天籟琴」被指稱為贗品,對收藏家來說,這指控是極大的侮辱,可汪自新似乎一點兒也不生氣,登報提出一問:哪裡看出假來?鑑賞者撰文答控了洋洋灑灑千數百言,一言以蔽之,曰:「料真藝假」。換言之,有如在宋絹上學蘇字,非但給看穿手腳,還糟蹋材料。


鑑賞家提出的主要證據是雷霄文製「天籟琴」時琴底用的是「楸梓」而非「黃心梓」,楸梓之為材也,鋸開可見,色微紫黑;而黃心梓中心之色偏黃,非唐人所講究者。


為了自白誠信,汪自新索性開了一個說明會,邀集古琴同好及各方學者賞家,當眾展示。如何證明他的清白呢?這蜷翁當眾劈開天籟琴,撬下琴底,再橫裡鋸開──叫你們大家看一看:果然是發黑泛紫的一塊「楸梓」。次日報紙斗大的標題寫:「日夕望君抱琴至/空山百鳥散還合」。那鑑賞家從此銷聲匿跡,然而不過是個小人的幾句信口雌黃,卻可惜了一張上好的古琴!汪自新經過這一場打擊,抑鬱以終是可想而知的。


據說他老人家過世之時一聲長嘆,楞是不合眼。說來也是巧了,此際門上來了個走方的異人,看上去非俗非仙、不僧不道,大踏步登堂入室,直說「蜷翁不能瞑目,是天籟琴的冤屈太深!」當下討了當初給劈開的琴底,就在汪自新的牀前打開隨身行囊,取出一大套竹木匠人鑿治器械的工具,花了三天三夜的工夫,竟然用那琴底的廢梓材,打磨刻製了一把三弦。三弦製成之後,這異人彈了一曲〈石上清泉〉,汪蜷翁才流下兩行清淚、闔上了雙眼。


在這行將就木的老人內心深處,真正難以彌補的遺憾,恐怕是他為了一己的聲名而損毀了稀世之珍的魯莽。而不惜以古器物成就今人的虛名,前有陳子昂、後有汪自新,洵不誣也!


前有明代的汪宗先,後有民初的汪自新,夾在當間兒,金不換這個主家沒甚麼大出息,卻因為修了三回拱宸橋,一時有了名望,杭城理裡人背後指指點點,叫他汪大善人。依著汪大善人的性子,要他再修第二回拱宸橋,那可比賣他的祖墳還要難點兒。


但是,金不換二觸拱宸橋的當天一大清早,汪老闆得了個怪夢。夢中但見一個穿著白絲長袍的少年來裕泰「揀茶」,忽然對他說:「你這做東家的也是辛苦,一座橋,前前後後修了三回,這等功德,地方上可是得傳頌一時的,貴寶號要在滬上發跡變泰的日子,看來也不遠了。」


「三回?」這會兒還不叫善人的汪老闆連忙拱手搖頭道:「不不不,貴客謬獎謬獎了──那是小號裡的一位捧缽兒不慎撞壞了橋欄,我給修葺過一回,如此爾耳。」


「不不不!三回、三回。」那白袍少年笑道:「定數在天,豈有錯訛?你不修滿三回,日後你子孫濫伐古木、毀折名琴的罪業如何勾銷?」


「伐木毀琴?」汪老闆眨巴眨巴眼,回神一想:我家是有幾十張傳世的名琴,可俱都是前朝在世的老祖先留下來的;傳到我手上,琴是私產、琴藝是家學、有關製琴考古的這麼點兒餖飣之知,一向皆屬父子相傳的秘密,你一個外地來的後生,焉能知曉?此其可怪者之一。再者,要說我的子孫會濫伐古木,已屬離奇──我這會兒做的不過就是煙波碼頭的生意,既不插手木料交運,又不涉足起屋造園的勾當,怎至於濫伐古木呢?此其可怪者之二。還有,古琴藏於高閣,幾代以來的父祖之輩都諄諄教誡:這些琴,要比門面上的生意值錢得多,毀折名琴就是跟錢過不去,我汪氏一門累世富厚,誰會跟家業過不去呢?此其可怪者之三。即便這麼澈想透辨,這後生的言語之中彷彿還有教人捉摸不清的道理,於是想再探探對方的底,遂長揖問道:


「貴客的意思我明白──這修橋自是替寒舍留餘地,為子孫積功德,與我櫃前那捧缽兒的金不換無關了;可貴客說甚麼古木名琴的,我就不甚了了了。」


白袍少年聞言一皺眉,猛可甩了一下衫袖道:「藏王面前,你還打甚麼誑語?」袖口拂過這汪老闆的面頰,登時一陣麻辣,嘴歪了。白影飄晃之下,少年便不見形影了,但聽得半空中回音繚繞地有這麼兩句話:「往後,可別再說甚麼『你櫃前的捧缽兒』──那金不換捧的可是我的缽兒呢!」


汪老闆教這幾句話的綸音震得耳鼓蜂鳴不已,猛裡醒了來,才知是夢。細細回味著夢中藏王交代的話語,不外是三著:一則裕泰可以到滬上去大展宏圖一番,二則還得修兩回拱宸橋,三則這金不換是菩薩的人──這,可了不得。趕忙喚人去請金教席,人沒找著,消息倒是傳回來了:「金、金、金不換又把拱宸橋給崩了!」


汪老闆的反應更是離奇,他老人家咧著一張不知怎麼忽然歪了的嘴,止不住地笑說:「好極了、好極了!這已經是兩回了!」


有一必有二、有二必有三,這是咱們中國人說起故事來的天經地義。且說金不換楞是不理會河干上的人、船幫裡的事,連那出沒無蹤的老藏王也莫可奈何。活該到了夏末秋初才有事。已經是伏裡天氣,白晝酷暑如炙,夜間悶熱如蒸,一日之中,幾無片刻清涼。這一天金不換給熱得又犯了頭疼,夜半睡不好覺,老聽得有著麼一點窸窸窣窣的人聲在耳邊攪擾,翻身再聽,說話的人不在榻邊,倒像是在院裡。


他再循聲踅去,那話音漸去漸遠,又彷彿同草樹莖葉間承受著夏夜偶而落下來的陣雨交雜一氣,可是茫昧之間又不時傳出「金不換」、「金不換」的呼喊。金不換終於聽真切了:這可不是在說我嗎?於是一提氣、一縮腰,彈身上牆四處一打量,甚麼也看不見,可話語未斷,非但像是再喚著他,還像是在議論著他。


一個說:「這是藏王的意思,非金不換成不了清湖、運河兩幫的功德。」


另一個說:「這也金不換、那也金不換,我看藏王爺硬朗得很,幹嘛急著找替手?」


這一個接著說:「佛緣廣大,佛法無邊,你我這般小小不言的東西,懂甚麼?」


另一個則歎道:「閒慌熱煞窮嚼咕,不就這麼回事麼?」


金不換聽到這兒,不覺一愣:說話的是北方口音,帶著京腔,不像是杭城在地之人。夜黑人靜,又開始下起雨來,照說河干上的船夫們早就朝死裡睡去了,怎麼還在這兒瞎三話四些我的長短?再者:祇聞人語、不見人蹤,豈不可怪?這,非得再前去打探打探不可。心念轉定,朝著話語傳來的方向一躍而下,未料說話的倆人又在半里之外談論了起來。就這麼一面聽、一面行,金不換竟然不知道自己走了多遠,眼見雨勢也越下越大了──


但聞其中一個又岔開話,說:「咱們南來在糧船上借宿的時節,是旗丁還是駕長說起:前一班回空的船上載了口棺材。是要升官發財了?」


「是駕長討那旗丁的好兒,你也信來?」


「依你說:棺材裡有些甚麼東西?」


「死人嘛,還能有甚麼東西?」


「前月我有個把兄弟,活得好好兒的,叫人給裝進棺材裡,聽說上了廣東,嗐!作孽!我可是再也見不著我那兄弟了。」


「聽那駕長說這口棺材是上安徽去的── 一個孝子,扶櫬回鄉,也同你那把兄弟是一樣的命──你想罷:廬墓三年,若無生計,直似活活給裝進棺材裡的一般。多少孝子不就是這麼死的?你說。」


「可不?出門之前我那一大家子叔伯郎舅姑婆姨娘是怎麼過的?還不就是靠一個廬墓的孝子──這孝子守著守著,也餓死了。他不死,咱們一大家子就得鬧飢荒;他一死,咱們一大家子可就吃飽了。」


金不換聽到有人給活活裝進棺材裡的一節上,已覺出不自在來;再聽到後首,渾身上下更是一陣觳觫,打從骨節裡上下竄涼風──聽他倆話裡的玄機,可見不是盜發塋墓之流,便是魑魅魍魎之輩。這樣的東西,怎麼會說起自己的閒話呢?偏就在這麼一卻步之際,他轉念又想:這可是人間一害!既然撞上了,我何不趁此時機,把這倆孽障除了去?一邊思忖著,一邊悄悄摸出腰間的解手小刀,另隻手搭在耳旁,辨認那語聲的來處。


這時,原先說甚麼「佛緣廣大,佛法無邊」的一個又將話題繞了回來,道:「既然今番藏王看準了那金不換,倘若收了他,少不得又要南來北往地調治調治他,咱們是跟著湊湊熱鬧不?指不定你還得回家去探望探望你那些個七大姑、八大姨的。」


「我老了,懶得動彈了,即便要四下裡跑跑,也得捱過了冬天去不是?」


這幾句話說得字字真切,聽在金不換耳朵裡也是歷歷分明,他倆居然真是在河邊兒上。金不換將解手刀噙在嘴裡,盤緊了辮子、紮縛了腰帶,一閃身,「嗖」的一聲、向河干奔去。


即使是這麼疾如箭矢地飛奔在道,金不換還是能聽得清那二人你來我往說著話兒,而且字字分明,如在耳畔。奇的是:他越跑越快,天上的雨則越落越急;可惜他此際不曾分神想想:一下大雨,他就要觸楣頭,其實已經不只一回了。此刻的金不換滿腦子就是暗中遭人議論,還真是這麼惱人的一段兒──


一個說:「我倒不覺得那金不換能有多大出息,此人雖說有幾分俠氣,可根骨不清,不能忍人之所不能忍,便不能成人之所不能成;不能成人之所不能成,就不能捨人之所不能捨。到頭來,幫幫閒拳、管管閒事、生生閒氣,自以為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便是人間一等一的大英雄,以我慣見的江湖人物,大抵如此!其實還不就是些個沒出息的俗丁兒?」


「藏王看上那金不換,容或有他的道理。興許看出他吃得了苦、興許看出他持得了戒,不是你說的:『佛緣廣大,佛法無邊』麼?」


「這小子放不下名、利二字,就難以成器了。你想:他死活不肯丟下汪家那差事,說甚麼出身外地不曉河中之事,圖的還不就是點兒煙波碼頭上的方便銀子?至於通衢大道之上揎拳攘臂,說甚麼仗義行俠,賺的還不就是點兒里巷名聲?」


「興許他悟性高,能得藏王點化,不定還能成材。」


「那也得將咱倆的話聽進去不是?」


這一番言語說下來,金不換又是一驚──啊!不禁想道:這名利二字上的計較,我非但從未向人表白,連自己也不曾反躬內省;這兩個陌生人你一言、我一語地,卻彷彿直指本根、透見底蘊,道盡我打從能記事以來盤根錯節的心事!轉念至此,一抬頭,面前居然是拱宸橋三個大字。這一回,金不換又站在橋頭之上了。


此際但見橋欄頂端放置著一個亮晶晶、光閃閃的銅缽兒,缽兒裡冒出兩個黑忽忽的影子──待他定睛細看,竟是兩隻碩大的黑鼠。在滂沱大雨之中,二鼠神閒氣定,鼓瞪著兩雙黑不溜秋的眼珠子,連眨也不眨。


一隻老鼠瞠眼瞪視著金不換,像是跟另一隻老鼠說:「看光景是聽進去了。」


另一隻搖著頭,說:「看光景是沒聽進去。」


金不換於是止不住搖晃起他那火疼熱脹的腦袋瓜子,暗暗忖道:「想我金不換平日負氣任俠,躊躇滿志,一雙好拳頭從江北打到江南,渾以為稱得上是個人物了,如今栽在這藏王的機栝之中,還得受這兩個鼠輩譏誚嘲弄,是可忍、孰不可忍?


說時遲、那時快,金不換念到手到,抓起齒牙間的解手刀橫裡向那缽沿兒上削去。這一式風捲殘雲既快又準,眼見兩隻老鼠就要給攔腰斬斷,可刀刃劃過缽沿兒,迸出一圈金光,金不換但覺勢頭撲了個空,定睛再瞧,但見滿缽兒雨水,哪裡還有兩鼠的蹤影?可窸窸窣窣的閒話卻又說起來了──


一個道:「我說他沒聽進去不是?」


另一個道:「我說他快聽進去了不是?」


金不換猛可循聲一瞥──赫然見兩鼠居然站在自己的兩肩之上,做揖拜之狀──不過幾寸開外,連鼠子們齜牙咧嘴的模樣兒都看得一清二楚。金不換哪裡還肯放過?持刀的右手朝左肩頭刺出,左手則同時向右肩頭一掩。這兩下子──不消說──仍然撲了個空。


一鼠道:「此子拳勇出身,匹夫量小,靈根太淺,殺孽太重,幾幾乎救不轉來。」


另一鼠道:「咱們拼得這兩條鼠命,捨身渡化他則個,你說中是不中?」


一鼠笑道:「微軀賤命,有甚麼捨不得的?」


另一鼠接著道:「金不換!你瞧鼠爺我在哪兒來?」


金不換急急一低頭,見一鼠趴在他的袖子上,另一鼠則貼身伏在褲子上、兩頭老鼠八個爪,爪爪勾掛,隨著他晃動不止的身形在夜色之中搖顫,四隻賊紅晶亮的瞳仁兒還直楞楞地瞅著他。


金不換也厲聲回嘴道:「你能捨,我就捨不得嗎!你能捨,我就捨不得嗎!」說一句、刺一回,刀刀結實,都落在金不換自己的身上、腿上、甚至肚腹和背脊上,血水和著雨水直往四下裡噴濺流淌。且不細述這金不換受傷如何之重了,不過幾眨眼的工夫,他已經神昏智鈍、體萎氣衰,耳邊還聽那二鼠說話──


一鼠道:「殺孽報乾淨了麼?」


另一鼠道:「還早著呢!」


一鼠又道:「我累得慌!」


另一鼠也道:「殺人可不累得慌?」


兩鼠說著說著,居然竄上了金不換的頭,故技重施,一鼠一邊兒、勾住他盤在腦門上的辮子,翻身一躍,居然踞頂而笑。金不換拼著最後一點兒知覺,朦朦朧朧覷準了拱宸橋三個大字,又是一頭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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