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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經‧國風‧南山》: 


南山崔崔/雄狐綏綏/魯道有蕩/齊子由歸/既曰歸止/曷又懷止。


葛屨五兩/冠緌雙止/魯道有蕩/齊子庸止/既曰庸止/曷又從止。


藝麻如之何/衡從其畝/取妻如之何/必告父母/既曰告止/曷又鞠止。


折薪如之何匪斧不克取妻如之何匪媒不得既曰得止曷又極止。 


 


狐大老


千年老狐,一旦失丹,由仙入畜,何去何從?這裡頭原由故事,實不忍說。不過書場裡的爺們兒要問:「畢竟那狐作何下場?」便能不作個交代。老狐知道「萬事從頭磨煞人」,此生算是白會了。但是好歹得有個出脫,也不枉這一場千年歎月的修行。


五術行中皆知:無論狐丹如何修煉、修煉了多久,一旦失了丹,這狐最多還有三十年陽壽,如果其間不能再遇到一個福緣深厚的「丹胚」,重修其事,那就是老死於崇山密林之中而已了。


狐本聰明,狐仙靈智更高,深知這大道難成,功虧於一簣,再要覓一「丹胚」,戛戛乎難哉,更難於移山填海多也!誠若不改堅心,必須仰賴「天福」。甚麼叫「天福」呢?就是勤修力學所不能及的一種報施,必須積德才能獲致。


老狐當下掐指一算,得知廣東番禺現有一舉人,名喚鍾瑞,字嘉祥。此公累世務農,薄有田產;惟十幾代以下,不曾出個識字的,到了鍾瑞他祖父這一輩兒上,想是該督促著兒孫上進,以振家聲,這才揀選子弟進學。一代沃不成個秀才,到了鍾瑞十歲上開蒙,教村塾裡的先生誇過一回聰明,一族長輩歡慶,說鍾家合該要出狀元了,逼誘著唸書,一唸二十年,居然鄉試得荐,眼看明春逢著癸丑,就可以赴京入禮部春闈,萬一連捷,往後的得意風光,簡直不能想像。


至於南山老狐這廂,勉強撐持到康熙十一年壬子,終於算到這鍾瑞身上的天福有餘,可以分蔭些許,牠自忖不過就還有一年半載的歲月可活,遂不辭千里,迢遞間關,前去託了一夢,道:「我乃南山老狐,千年苦修,毀於一介失職鬼卒,如今百無聊賴,祇能求郎君成全則個。」


鍾瑞一向不語怪力亂神之屬,寢中遇狐,實出無奈,祇得勉強應付,夢囈道:「我乃一介書生,並無法術,何以助成大道呢?你還是速速往他處求取,前程不要誤在我身上。」


「郎君書房簷下,井闌之旁,叢菊深處,有亂石一起,隆隆然若小丘,我即在彼處臥化,三日後郎君見菊英倏忽開落,便來花落之處掘地尋我蹤跡。」老狐寥寥數語,算是交代過後事,一抹影兒就不見了。


鍾瑞一覺醒來,想到簷下井旁、菊叢石丘之地去找,可回神一想,我是讀甚麼書的人?怎麼竟信了這無稽夢語?這便是道心不堅了。這樣轉念自責,靈台頓時清明起來,立刻捉起書本,專心唸誦,目不斜視,不多時便將老狐託夢之事忘了個一乾二淨。


殊不料三日之後,井闌旁隙地之上果真暴開了百數十朵巴掌大的黃菊。此時已屆深冬,旁處菊英多已焦萎於萼上──即便也有冬日盛開之菊,綻放也罷、枯萎也罷、不問凋落與否,起碼總得些時日,才見終始。獨獨鍾瑞窗前有這希罕的花景,就不止一處可怪了。


此菊旋開旋謝,其間不過片時,且不斷有新苞湧出,轉瞬間又已取代前花繁盛,睹之真有目不暇給之感。在鍾瑞看來,這已經不是花開花謝而已──試想彼夜之夢,這裡面一定有些個徵應才說得通。果然,窺園片刻之後,鍾瑞再也不能按捺,便依老狐夢中吩咐,到菊叢底下探手一摸,果然有一丘拳頭大小的石塊堆積,石頭本是極為堅硬之物,鍾瑞這麼一手探下去,卻摸著了極柔、極軟的東西,那東西卻像是個活物,翻來將鍾瑞的手掌一包,嚇得他往後蹦了三尺遠,低頭一看,手上纏了好大一張毛皮,其色赤紅如血,長七尺、廣五尺,形狀不方不圓,邊沿略顯參差──赫然是一裁又輕又軟的好皮毛。


嶺南之人,要這皮毛何用?鍾家爺爺說得好:「你明春即將入都,都下冬來甚涼,據說雨雪寒逼,有時還要凍死人的。有這麼一塊老天爺給的好皮毛,就是保著你溫去暖回,平安往返的意思。到時萬一旅次用度算計不到,還可以賣了換些盤纏,這豈不是天助我家非出個狀元不可嗎?」


這就要話分兩頭了。鍾瑞如何應考?能否及第?這也就暫且不說了。且說禮部春闈,每逢辰、戌、丑、未之年二月,所有順天府及各省鄉試舉人、以及候補京堂(官員)之有會試資格者、功勳子弟之賞給舉人者,皆可以向禮部報考。


各省舉人赴京會試,原先規定是由公家供應車船,號「公車」。全國各地的舉人,約有六、七千人之數,第一場初九、第二場十二、第三場十五,考後立即分房批卷。同考官原為二十人(後改為十八人,稱「十八房」)。來春這一科禮闈,有個同考官叫李良年,夜裡批卷子,一邊兒批、一邊兒打瞌睡──泰半也是因為文章實在沒有甚麼出色的──剛要睡,忽然聽見窗外有這麼一陣尖銳幽咽、如泣如啼的吟唱之聲:


 


大宅火/裸婦躲/紅雲裹/天知地知無不可/通宵達旦你和我。


 


這聲音聽來陌生,正因為從沒聽過,所以偏好聯想──會不會是史上盛傳已久的「狐鳴」啊?


李良年是個讀書人,自然對於《史記‧陳涉世家》裡的故事瞭若指掌;陳涉為了能擁有揭竿而起的「天命」,不惜「丹書帛曰『陳勝王』,置人所罾魚腹中。卒買魚烹食,得魚腹中書,固以怪之矣。又閒令吳廣之次所旁叢祠中,夜篝火,狐鳴呼曰:『大楚興/陳勝王』。」


這當然是小民起義、不得不偽託於神鬼妖異的技倆,但是「狐鳴魚書」便從此成了讀書人久聞於耳的故實,以為鬼神妖異之事既然能偽託得售,反而須是原先確然有諸,才可能為人利用。李良年聽著聽著,狐鳴聲杳,不覺捧起手中考卷繼續看下去,但覺此文見解雖然端正,文字實在平庸,便隨手扔到落卷的一堆去。不料此時窗外又「狐鳴」了起來:


 


大宅燒/裸婦逃/紅雲袍/天知地知聽浪濤/通宵達旦厲冰操。


 


這一回聽得更清楚了。李良年回思片刻,索性拈起硃筆,憑記憶將先前聽到的這兩段狐鳴抄錄下來,反覆讀之;當然還是不能解識箇中含義,正想繼續讀下一卷,忽聽得窗外又傳來了一陣吟誦:


 


大宅焚/裸婦奔/紅雲溫/天知地知被沉冤/通宵達旦累世恩。


 


聽過三次狐鳴,細思其起落,彷彿都是針對著之前置於落卷堆裡的那一份卷子。李良年在闈場中出入得多了,往往聽說過考場之中最多陰功顯報之事,每每祥異逼人,落在與文章之優劣並無瓜葛的關節上,往往就是因為考生本人或本家應該有些餘福餘殃沒有清算,常藉此完帳。想到這兒,李良年隨即將那份卷子再取回來重看一遍。這時窗扇忽然無風自動,朝外打開,此際天心一輪皓月當頭,祇見貢院內磚門外庭中站立著一個身形偉岸的紅面男子,一手捲持《春秋》一卷,一手捋著頷下五綹長鬚,身後朦朦朧朧搖曳著兩個宮粧女子的身影。這景狀,自然讓李良年想起三國故事裡的漢壽亭侯關雲長、以及他千里單騎護送還宮的甘、糜二夫人。正轉念間,月下三人居然猛可就不見了,天地之間,不過還是一園月色,滿戶松聲。


李良年隨即作想:姑不論文字如何、見解如何,這一卷的舉子,必有盛德之事,才堪勞駕鬼神,落得一個如此不尋常的徵應。無論如何,先將這一卷拔出,置於高列,看其他各房同考官作何處分就是。不徒如此,基於職責所在、分際所當,第二天一大早,李良年就把夜來聞見稟報了主司──也就是這一科的大總裁。


大總裁杜立德,字純一,號敬修,是前明崇禎十六年癸未的進士出身。康熙八年以吏部尚書授國史院大學士,九年,改保和殿大學士兼禮部尚書。身為大總裁,對於場中陰騭影響,他聽得更多,也更謹慎。於是當晚便將卷子取來,仔細斟酌。可是翻來覆去讀了幾遍,怎麼也認不出有一句文采,不覺歎了口氣,誰知窗外也冒出一陣狐鳴來:


 


大宅火/裸婦躲/紅雲裹/天知地知無不可/通宵達旦你和我


 


杜立德想試試這遭遇同李良年是否相似,隨手將卷子朝落卷之處一扔,果不其然,窗外的狐鳴聲更加響亮了:


 


大宅燒/裸婦逃/紅雲袍/天知地知聽浪濤/通宵達旦厲冰操。


大宅焚/裸婦奔/紅雲溫/天知地知被沉冤/通宵達旦累世恩。


杜立德聽得分明,猛可推窗外望,果見庭中也有一偉丈夫、兩名宮粧婦女──正如李良年所稱──偉丈夫自讀他的春秋,二婦人愁眉深鎖、左右顧盼,似望人歸來、久久不至模樣。這當然是《三國演義》中故事。


既然說到這裡,岔出去漫說一小段兒三國,表一表我對這「保二嫂、卻廖化」情節之異議。

連杜立德與李良年都認那庭中偉丈夫是關羽,可見都將保著甘、糜二夫人功勞盡數記在關二爺頭上。不過《三國演義》之細故不祇於此。話說關二爺在汝南聞得孫乾來報玄德消息,知道劉備、張飛皆在袁紹陣中,於是,「奪門而去,車仗鞍馬二十餘人,皆望北行。」又,關公宅中人來報孟德說:「關公盡封所賜金銀等物。美女十人,另居內室。其漢壽亭侯印懸於堂上。丞相所撥人役,皆不帶去,只帶原跟從人,及隨身行李,出北門去了。
事實上關二爺的安排如何?他先跟隨扈人員說:「汝等護送車仗先行,但有追趕者,吾自當之,勿得驚動二位夫人。」所以接下來還是要出事。第二十七回〈美髯公千里走單騎/漢壽侯五關斬六將〉裡的原文如下:          
  

不說曹操自回。且說關公來趕車仗。約行三十里,卻只不見。雲長心慌,縱馬四下尋之。忽見山頭一人,高叫:「關將軍且住!」雲長舉目視之,只見一少年,黃巾錦衣,持槍跨馬,馬項下懸著首級一顆,引百餘步卒,飛奔前來。公問曰:「汝何人也?」少年棄槍下馬,拜伏於地。雲長恐是詐,勒馬持刀問曰:「壯士,願通姓名。」答曰:「吾本襄陽人,姓廖,名化,字元儉。因世亂流落江湖,聚眾五百餘人,劫掠為生。恰才同伴杜遠下山巡哨,誤將兩夫人劫掠上山。吾問從者,知是大漢劉皇叔夫人,且聞將軍護送在此,吾即欲送下山來。杜遠出言不遜,被某殺之。今獻頭與將軍請罪。」關公曰:「二夫人何在?」化曰:「現在山中。」關公教急取下山。不移時,百餘人簇擁車仗前來。關公下馬停刀,叉手於車前問候曰:「二嫂受驚否?」二夫人曰:「若非廖將軍保全,已被杜遠所辱。」關公問左右曰:「廖化怎生救夫人?」左右曰:「杜遠劫上山去,就要與廖化各分一人為妻。廖化問起根由,好生拜敬,杜遠不從,已被廖化殺了。」關公聽言,乃拜謝廖化。廖化欲以部下人送關公。關公尋思此人終是黃巾餘黨,未可作伴,乃謝卻之。廖化又拜送金帛,關公亦不受。廖化拜別,自引人伴投山谷中去了。雲長將曹操贈袍事,告知二嫂,催促車仗前行。至天晚,投一村莊安歇。


 


這一小段文字反映了一個關隘之處:關二爺你保二嫂投劉皇叔,是你身為結義兄弟的本分;可廖化拚著性命、殺了同夥──套句俗語:果有棄暗投明之心──關二爺就一念之偏,認定廖化是「黃巾餘黨」,居然棄之不顧了。看來這還是羅貫中暗中著色,對於關二爺的器量,微微伏了一筆?


可是「蜀中無大將,廖化作先鋒」這話還是傳了下來,《三國演義》書中,廖化最後還是投歸蜀漢,第一次作先鋒是在第七十三回〈玄德進位漢中王/雲長攻拔襄陽郡〉文中。


建安二十四年秋七月,劉玄德築壇于沔陽,方圓九里,分布五方,各設旌旗儀仗。群臣皆依次序排列,進冠冕璽綬訖,面南而坐,受文武官員拜賀為漢中王。子劉禪,立為王世子。封許靖為太傅,法正為尚書令;諸葛亮為軍師,總理軍國重事。封關羽、張飛、趙雲、馬超、黃忠為五虎大將。


此時東吳的諸葛瑾獻計,欲為孫權之子向關羽之女請婚,乃有虎(虎將)女犬(權)子之譏,孫權因此而定聯曹操、強取荊州之策。即使到了這個地步,關二爺還故意問沔陽來使費詩:五虎將是哪些人?甚至故意不肯受封──因為關、張、趙、馬之後,還有個他瞧不起的黃忠:「黃忠何等人,敢與吾同列?大丈夫終不與老卒為伍!


鬧出這一段,羅貫中立刻掉筆寫費詩出王旨,令關二爺領兵取樊城。關二爺領命,即時便差傅士仁、糜芳二人為先鋒,不料二人居然因為在帳中飲酒,引得寨中火起,燒著火炮,滿營撼動,把軍器糧草,盡皆燒毀。這才「令廖化為先鋒」。廖化的仗其實打得不錯,他善用詐敗之計誘敵,且終其一生,以此計得售而建勳者一而再、再而三,總能出奇制勝。至於關二爺,當這取樊城之際,已自離走麥城升天事不遠了。


 看羅貫中寫關二爺,以包裹夾覆之態,看他如何驕恣自雄、如何排忌同列,如何拙於甄別、汲引後進僚屬,情節周旋於斥孫權、拒黃忠、勉強任用廖化諸事之間,後人當知一個行年將近六十的「武聖」,亦自有其頑愚昏耄之處。可惜了一個廖化,千古以來,落一個無大將而得以作先鋒之名,這比罵名還窩囊。


然而到了蜀漢後期,已經是一介老將的廖化,在《三國演義》第一零九回〈困司馬漢將奇謀/廢曹芳魏家果報〉中,又作了一次先鋒:「蜀漢延熙十六年秋,將軍姜維起兵二十萬,令廖化、張翼為左右先鋒,夏侯霸為參謀,張嶷為運糧使,大兵出陽平關伐魏。」


此時的廖化雖然垂垂老矣,卻還能夠輔翼姜維、屢出奇謀,守劍閣、抗鍾會、保元氣,延劉姓宗室一脈於不絕,真正細說起三國之事來,反倒該惋歎廖化生不逢辰才是。回頭看看關二爺初見他立了保駕大功,居然誣他「終是黃巾餘黨,未可作伴」,簡直就是無的放矢地抹黑了。


說起不平之事,說書的廢話便多了──如今回頭再敘正文,杜立德猜想此卷作者果真有絕大功德,乃擢之卷首,成了會元。


故事:春闈之後,例於四月十五日放榜,中式者稱「貢士」,第一名曰「會元」,前十名曰「元魁」。貢士還要經過一道保和殿覆試的手續,由王公大臣評閱試卷,分一、二、三等,列等者才准予殿試。鍾瑞經過覆試、再赴殿試,文字也不可能好壞到如何,平平庸庸地列個三甲,已經心滿意足之極。榜後,循例還有謁見房師的禮儀,分班分房,鍾瑞先見到了李良年。李良年且不問同房其他得高第者,問明了鍾瑞是哪一個之後,立即上前執手相看良久,才道:「我之所以取君者,以德不以文;君此生究竟作了些甚麼樣的盛德之事?可否見告?」


鍾瑞側過頭、皺著眉,想了老半天,終於說:「並無盛德之事可以告人。」


李良年隨即從袖筒裡掏出早就預備下的那張硃筆抄紙,遞過去,讓鍾瑞看了:


 


大宅火/裸婦躲/紅雲裹/天知地知無不可/通宵達旦你和我


大宅燒/裸婦逃/紅雲袍/天知地知聽浪濤/通宵達旦厲冰操。


大宅焚/裸婦奔/紅雲溫/天知地知被沉冤/通宵達旦累世恩。


 


鍾瑞前後讀了兩遍,再一回思,想起來了:「是有這麼回事,不過此事為德不卒,學生倒還十分感慨呢!」


「可以說來聽聽麼?」李良年看一眼其他那些同房錄取的新科進士;彼等初見房師,當然要維持著禮貌,於是都不約而同地說:「願聞其詳!願聞其詳!」。


「此番計偕北上入都,曾經在通州以北五十里處泊舟過夜。不道大約是二更天光景,忽然遠看紅雲一片,烈焰燻灼,迎空竄燒,舟子們都驚醒了,這些人南北往來熟識,一看就明白,說是臨河半里之遙,有個彭大戶,其宅雕樑畫棟,櫛比鱗次,樓宇綿密高聳,一定是彭大戶家受了祝融之災,火勢才能燒得這麼旺。


「既然危難頓起於睫下,豈有坐視之理?學生遂央請舟子們齊心協力,同去救火,舟子們倒也宅心仁厚,盡力汲救了一個更次之久。終是緣著火勢太猛、難以熄止。待眾人力竭身困,實在是不足為助了,眼看熊熊回祿將偌大一個宅子燒去了大半,唯呼負負而已。無何,祇得悻悻然回到渡頭。


「不料一登船,卻見有一裸身女子、瑟縮觳觫,蹲踞於艙房之中,學生不敢僭越窺伺,趕緊背過身去,問她登船的緣由。原來竟是彭大戶家剛過門的新婦,因為火起倉卒,祇在夢中驚醒,來不及披衣著裳,就逃出來了。學生想起隨身箱籠之中,尚有毛皮一領,遂吩咐那婦人自家尋出,勉為裹覆。


「我聽那新婦自述身家,原來新郎也是今科入京來與會試的舉子,那就是同學之妻了,於是益發禮敬奉候。然而舟泊野渡,若即刻遣回,又怕途中闃暗,而劫餘之家,夜半又如何能妥為安置呢?萬一再生枝節,反倒難以周全了。於是祇好勉為留置。可是女眷在側,不能不小心護衛;授受又須防嫌,學生別無他策,祇好在艙門外趺坐終夜,乃於次日拂曉,再親送那婦人回彭家去訖。」


說到這裡,數座之外有一少年忽然搶聲問道:「既然如此,年兄方才卻說甚麼『為德不卒』,這又是怎麼回事?」


鍾瑞點點頭,歎口氣,同那人說:「也是我素來不嫻於人情世故,不能替人設想萬全。送了那婦人回去之後,我自返回舟中,聽那些舟子們閒話,說這婦人回去之後,必定要教夫家懷疑嫌棄的。試想:少艾新婦與陌生男子獨處一舟之中,尺寸之地,通宵達旦,還裹了一襲狐袍回家,要說一夜相安無事,其誰能信?想到這一步,我反而自覺魯莽了。可是試期緊迫,不得不匆匆解纜北上,那新婦後首究竟如何,竟不暇計較──」說到這兒,鍾瑞回身衝李良年一揖,擺了擺手:「說來慚愧,實在不敢當此『盛德』之稱!」


李良年卻還是豎起大拇指,對鍾瑞道:「君子慎獨,就是在『問心無愧』四字而已。此心俯仰清明,鬼神可鑒,你的盛德之功,就應在這一科的金榜之上,不必誅求已甚,那反而辜負且拂逆了天意。」


李良年話才說完,之前追問鍾瑞「如何為德不卒」的那個士子忽然欺身上前,崩角在地,朝鍾瑞拜了幾拜,放聲大哭著說:「我錯了!是我錯了!我就是那新婦的丈夫──舟子們說得不錯,若不是闈中顯報如此,無論年兄你怎麼說,我還是以為我那新婦跡涉嫌疑,不可驟信。是以當下便逼令大歸,從此絕無往來了!」


李良年看那新科進士哭得慘烈,回頭卻對鍾瑞笑著說:「陰功盛德之事,不止一端而興;亦不止一端而足。但凡是一樁好事,連緜不絕,永無休息!你──這不又讓一樁給打壞的姻緣重圓破鏡了?」


這功德還不算完,千年狐大老那一張赤毛皮子之後流轉於人間,持有之人都知道:能捨此物,積善不絕,方足稱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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