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夫藏天下於天下而不得所遯,是恆物之大情也。────《莊子‧大宗師》


 


藏天下錄


 


                   皇家禮數的底細


 


郭曖和昇平公主小兩口吵嘴負氣的故事流傳到今天,成了舞台上的熱鬧,京劇〈打金枝〉不說,凌波和張艾嘉也在大銀幕上扮演過這一對歡喜冤家。直到今天,大部分的人談起「不癡不聾,不作家翁」的俗諺,或是規勸為翁姑者不與兒媳計較家務長短,還少不得稱許唐代宗寬宏大量。不過,此事仍有分教。


依據《資治通鑑‧卷224》的載錄,郭曖斥責公主的話是這樣的:「你仗著你父是天子嗎?我父可還看不上當天子呢!」公主聞言憤怒大哭,奔車回娘家告了御狀。皇帝聽罷之後,卻對女兒說:「這你就不明白了:他說得對,他父要真是想當天子,天下豈是你家所能有的呢?」然而在更早的記載──唐人趙璘的《因話錄》裡,這一段父女之間生動的囑咐還加了三個字:「因泣下」。也就是說:唐代宗的委屈非同小可,說著說著就哭了。司馬光顯然是參考了《因話錄》,但是刪去皇帝感傷哭泣的三個字,可能是他以為皇帝這樣太窩囊,可能是他以為大臣如此太囂張,總之不讓皇帝和公主牽衣對泣,像是維持住一份皇室的體面,也因之掩隱了皇室對大臣的顧忌和巴結。


此處所謂大臣,未必得是權傾一時的閥閱疆臣。《因話錄》裡另外有一則記載,說的是唐順宗時中書舍人崔樞夫人和岳父──西平王李晟──的故事。某日西平王做壽,女兒回門為他慶生,西平王卻發現有小丫鬟時時和女兒附耳低語,一問之下,才知道是崔樞的母親「前夜不安適」,於是得隨時派遣著人打聽消息。西平王登時大怒,摔了筷子道:「我何其不幸?竟生了你這麼個女兒!也真是大大的怪事了,你做人家媳婦,阿家(按:又稱『大家』,即今所稱『婆婆』)體候不安,你不在一旁檢校湯藥,卻跑回來給我做生日?有你這樣的女兒,我還做甚麼生日呢?」西平王不但當場揈走了女兒,還立刻親自到崔家問疾,以及道歉──為了「教訓子女不周洽」!


筆記家盛稱「勳臣之家,特數西平禮法」,但是這樣的禮法不徒西平王講究而已。另一位唐人張固的《幽閑鼓吹》記載了唐宣宗責備萬壽公主的小故事,流傳廣遠。當時駙馬鄭顥的弟弟鄭顗生著病,眼看是不大行了,皇帝讓萬壽公主上夫家打聽打聽,一行回宮,皇帝派宮人以此事相詢,公主卻答以:「沒去!」原因倒也坦率:上慈恩寺看戲去了。皇帝震怒了,嘆著氣道:「我怪士大夫們不肯和我結親家,的確是有緣故的!」嘆罷立刻召見公主,命之立於階下而久久不與接談,直到公主覺得不對勁了、害怕了,怯聲問起來了,皇帝才說:「哪兒有小郎(小叔)病了、不去探視,卻自顧看戲的?你即刻歸宅,去盡你的婦道!」


「士大夫們不肯和我結親家」是一句帶著顫抖之音,詞氣微弱、卑怯的話,這話完全體現了中唐以降皇帝們對由布衣而卿相而宰鎮而藩侯之階級大人的恐慌,這在中國儒家是一個很不尋常的「反噬情結」。過去,我們看儒家思想、禮教制度,總覺得這是一套在上位者用以羈縻文官系統以迄統治百姓的精神工具,但是,素以經濟、思想、情慾、外交與社會關係開放著稱的唐代卻由玄宗時代的一場十年大亂而元氣盡喪,唐代宗和唐宣宗的焦慮很真實:講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體面已經過去了,只能要求自己的女兒在權臣家宅之中克盡妾婦之道,忍辱含垢也是為了勉強提醒權臣們:皇帝的女兒能這樣委屈,你們好不好也收斂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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