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天下錄


 


                 喜與牙科步後塵


 


我年輕的時候交過幾個外國朋友,大多是日後統稱為「漢學家」的人物。其中一人名喚魏偉森(Thomas A. Wilson)早年受業於台大何佑森教授,致力黃宗羲思想的研究。後來改了路子,專研各地孔廟及歷代聖門從祀問題。有一回這位老兄問我:「曾國藩學問怎麼樣?」我祇能慨然答以:「不知道。」


 


曾公以書生治軍,勳績彪炳,功業斑斕;可是一說到學問,我就不能妄置一辭了。魏偉森於是告我:他發現清末有名公上奏於朝,欲以曾文正公從祀於聖廟的兩廡之下,而禮部諸臣磨勘的結論卻是:「文正公於經學無深詣、更無發明,不合從祀。」這是專業而公允的看法──不過另有別說,以為當時的禮部群公是受了一副並未張掛而人盡皆知的輓聯的影響。輓聯的作者是晚清幾部紀史的皇皇巨著──《湘軍志》、《湘潭志》、《衡山志》、《桂陽志》──的作者,王闓運。


 


王闓運(18331916,字紉秋,後改壬秋,號湘綺,邑舉人,光宣末季,授檢討,賞了個「翰林」的資格。當時的科舉已經有如風中之燭,甚至有因為是新制專業學科而封學銜的,如「牙科進士」、「染織翰林」者,皆屬笑談,士林恥之。而王闓運卻不以為憾,居然以詩解嘲:「愧無齒錄稱前輩,喜與牙科步後塵」。而他那副影響深遠的輓聯則是這麼寫的:


 


平生以霍子孟、張叔大自期,異代不同功,戡定僅傳方面略。


經術在紀河間、阮儀徵而上,致身何太早,龍蛇遺恨禮堂書。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是一副罵人的輓聯。上聯竊誚文正公並無定鼎天下的偉業;下連則是暗諷他更無足以傳世的學說。文正公的長子曾紀澤收下了輓聯,偷偷毀去,然而聯語還是傳揚開了。


 


據說當年曾文正辦團練的時候,王闓運和陳士杰同為幕賓,陳受提攜,不次拔擢,遭際甚隆。王闓運則始終坎壈一身,不為大用。關鍵似乎是王闓運屢次婉轉進言,勸曾文正趁時造勢,以帝業自圖。有一天,賓主二人晤言於一室之中,王又反覆申言世事時局,希望曾能夠拿穩主意,徐圖代有天下的大業。曾文正祇是不答,卻不斷地用手指頭蘸著茶碗中的餘瀝,在几上塗寫,口中則不置可否。王氏悻悻而出。之後家僕們收拾碗具桌椅,才發現一茶几上寫滿了「妄」字。曾不用王,是「一生唯謹慎」所致;王不愜曾,卻是勇於自信、目無餘子,以為天下事盡在書生囊中──這反而是愚昧。


 


有樁小事可以看出湘綺老人的妄,以及因妄致愚的無奈。王闓運的次女嫁給南陂一個叫黃十一的豪生,此人狡獪暴戾,固無學行。新婚未幾,王二姑娘效蘇小妹故事用計考較新婿,沒想到黃十一經不起考,反而惱羞成怒,從此日夜詬詈、動輒箠楚,養成了家暴的習慣。王二姑娘實在受不了,趁空寫封家書給父親,洋洋數萬言,歷述其苦。


 


王闓運幹了一輩子幕僚,改不了批條陳的習慣,遂執筆批曰:「有婿如此,不如為娼。」非但批了,還把原信帶批語交家丁攜回──在他看來,這就是先明白表示退婚的態度,意氣當頭,於理無虧。


 


孰料這封信落到了黃十一的手上。等王闓運召集了族中耆宿、地方名公,準備將女兒討回來的時候,黃十一卻說:「且容晚輩請教一事:有婦不貞,將何以處之?」眾耆老面面相覷,不約而同地說:「杖之!」黃十一說:「那不結了?」同時將王闓運的八字批語往桌上一扔,說:「娶個老婆回來,老丈人要拐回去作賣笑婦,這又該當如何?」黃十一言罷,揚長而去。


 


曾文正公地下有知肯定會感到窩囊,他的學問怎麼讓一個連黃十一這種痞子也搞不定的老番顛給鎮了?然而,容我們仔細想想,百代士林之月旦,有牙還牙,泰半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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