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天下錄


 


         那幾夜,返童      


 


我第一次見到姑父歐陽中石先生是在一九八八年四月間,那一年北京的春寒凜冽又漫長,除了有那麼幾回天氣晴爽,出門踏遊,大部分的時間我都在東四前拐棒胡同的家宅中向老人家請益;談京劇、談邏輯學、談文章和書法。


在那狹仄湫隘的書齋、臥房兼客室裡,有兩句教誨始終令我不明白,日後多年,總和那屋裡成天價蒸騰著熱氣的煤球爐的記憶聯繫在一起。每當我自己練起字來,就會想起姑父的兩句話──說是等我年紀大些,自當體會:「活得越老、練得越勤,小時候犯就的毛病就越會來找你。」


想到小時候的毛病會來找我,就覺得好奇,眼前彷彿出現了坐在煤球爐上不斷冒著氤氳之氣的熱水壺。「氤氳」,是的,我永遠不會忘記,柳公權字帖上也有那麼一句「太和氤氳二儀分」,如此沒頭沒腦的斷句當然是不對的,就像「萬古皇英曲,鏗然發杳冥。依稀傳寶瑟,縹緲意湘靈……」明明是柳公權〈皇英曲〉開篇的原文,但是由於小學書法課堂上每每大字八個,九宮兩行,從此寫起,所以我對此詩的記憶亦復是四字一斷讀,成了:「萬古皇英/曲鏗然發/杳冥依稀/傳寶瑟縹/緲意湘靈……」記憶中的〈玄密塔碑〉也老是記成了:「唐故左街/僧錄內供/奉三教談/論引駕大/德安國寺……」我有個同學叫段鴻銘,從一開始練字就只寫「滔滔然莫能濟其畔岸矣」這一句裡的「滔然莫能/濟其畔岸」,窮數年之功,寫來筆筆酷肖,但是也止於這八字,至於其它任何一個漢字,讓他寫來,就簡直令人不忍寓目了。


但是我要說的「小時候的毛病會來找我」還不是這個,也一直不能體會。直到二○○五年初,父親過世,喪事依遺囑一切從簡,不發訃文、不驚親友,原本甚至還不許舉行任何儀式。這一點令我頗為難,還是稟告了幾位至親的長輩,入殮後隨即火化。在這個簡單的葬禮之前,還有幾天停靈之期,我推算時間,認為若勉力為之,還來得及以大楷抄一部《地藏菩薩本願經》,好放在棺木中,一同過化。於是便張羅了幾百張半開大的生宣,一字一字抄去。抄到第二天,我就發現小時候數學沒學好的毛病早就回來了:依照我原先計算的經書篇幅和每日抄寫進度,恐怕再增加三五天都來不及,我能做的只有加班,在不太影響字體美觀──起碼是工整──的要求下,排除萬事,夜以繼日。


寫到第四天,手肘已經幾乎懸不起來了,然而心情上卻像是年幼時挨了訓斥,不肯服氣,寧可頑抗,鼓足一股不知從何處竄起的拗勁,始終不肯將就著放下手肘。但見紙面上的字跡居然逐漸迤邐歪斜不說,原本寫的是我大學時代專攻的褚體,再幾行走下去,便不由自主地寫成了柳體。非但結體似柳,還是粗帶著硬筆字習氣的柳。我看這一張前後肌理不暢、骨肉不勻,索性扯去重寫,不料重新寫過的更糟,連一綹也不柳了!


姑父的話這時在耳邊想起:「活得越老、練得越勤,小時候犯就的毛病就越會來找你。」可是他沒說該怎麼對付,只告訴我:如果對付不過去,若非失之於油滑,就會失之於蠢笨。我在《地藏菩薩本願經》的後半截上根本來不及想「書家」該如何了,只有一筆一畫扭折而行,想想柳,再想想褚,明知兩頭靠不了岸,起碼「菩薩」兩字算是寫得「熟到不認識」的境界了。


直到第七天,告別式前的深夜兩點鐘,我的手肘在剎那間輕了,毫尖也靈動起來,這是最後一張。當我寫完盡此一報身 同生極樂國」,忽然明白過來,回頭跟空氣裡的父親說了句:「是你壓的,是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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