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天下錄


 


                淹沒與沉吟


 


我很晚才有機會向詩人張夢機請益,那時他已經中風十餘年,只能在輪椅上見客,我每週登門拜訪,猶如赴課。有一回他在輔助聊天的紙板上寫下一個字:「叴」。我說:「此字唸『求』吧?」──叴叴,其氣傲然之貌。他說:「就唸『九』。」接著說到了這個詩人:何南史,名叴,以字行。為什麼明明唸「求」甚至可以唸「柔」音的字會唸成「九」?夢機師的說法也很直白:「他自己是那麼唸的。」


何南史原為監察院長于右任秘書,後任監察院四科科長,極有才,于右任每見客,必稱此君為「台灣第一大詩人」。當時菲律賓有桂冠詩人某某來台訪問,外交部迎賓單位遂出一策,讓國府也派遣一位我國自封的桂冠詩人以迓之。此計固佳,然孰為堪此「薦精」之士哉?有以為非于右任不可當者,有以為于右任不可以此自樹立者,有以為當推舉選拔始能平眾議者;於是乃徵選桂冠詩人以十數,台省詩壇大老始緩其囂囂不平之氣。十人之中,就有一位何南史。何南史有詩言及此事,瀟灑非常:「七歲能詩十八傳,二三勁氣動山川。今朝自把桂冠戴,要與名流論後先。


國府於五○年代初,欲斂人氣,遂廣收海外僑界名公,時時邀約流寓東南亞之革命創黨元老訪台,壯其勢耳。可是,一旦邀來諸老,能提供甚麼消遣呢?不多時發現了醉翁之意,另有桃源,於是舁至新北投酒家,尋花不輟,宿柳家常。何南史也有一首名作調遣之:「半壁江山南渡局,四圍海水白頭春。美人衾做英雄陣,猶似當年不顧身。」可謂謔而虐矣。


舊日讀《容齋詩話》引司馬溫公《續詩話》提到了一個名喚「暢諸」的詩人,開元初登進士第,《全唐詩》僅存詩一首。然其名篇《登鸛雀樓》則被誤植到另一個詩人「暢當」名下,其詩云:「城樓多峻極,列酌恣登攀。迥林飛鳥上,高榭代人間。天勢圍平野,河流入斷山。今年菊花事,並是送君還。


容齋的感慨還包括了唐代許多湮沒不傳的詩人,像是韋迢、郭受、嚴惲等,諸子幾乎身與名俱滅,其事誠如嚴惲自己的〈惜花〉詩所詠:「春光冉冉歸何處,更向花前把一杯。盡日問花花不語,為誰零落為誰開?」這一首詩,後來只存於皮(日休)陸(龜年)唱和集子,它處絕無。所謂「代不數人,人不數首」恰是詩史空前盛況的悲哀反影。在那樣一個「不必專門名家而後可稱」的黃金詩壇,居然遍地遺珠而不容後世俯拾,的確令人感慨係之。


然而,何南史之後的詩人恐怕是另一個慘烈的處境。我常想:即使及身一代意氣洋洋的何南史,名稱桂冠,詩雄瀛臺,還當真與一時顯流爭了後先,但是他所戮力從事的文學體製卻在不數年後「全面崩盤」,就連與他同代同行的大詩人(如于右任者)都沒留下多少足供時人傳誦的作品,更遑論其它呢?


我常想:一個明明知道自己的名字唸「求」或「柔」的詩人,逢人卻把那名字唸成「九」,大約也就是希望不至於干犯常人「有邊讀邊、沒邊讀中間」的劣習,殊不知如此隨俗,仍不能為俗所識。何叴何求?夫復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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