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天下錄


 


                一種壯懷能蘊藉


 


除了寫現代詩的一群小眾之外,我這一輩的人聽到「詩」這個字,大約都會流露出古今一律、軒輊不分的畏色,連忙搖頭,意思彷彿是說:這個咱來不了!在一般人連白話文都說不明白、寫不曉鬯的環境裡,現代詩帶著點不欲隨俗的孤僻,而古典詩則帶著更多不能入時的腐朽。


我常想說服一些語感敏銳的朋友同我一起寫寫古典詩,總不能如願。拒絕習詩、寫詩的人總覺得把弄文字過於做作──有大白話可以直說,何不直說了明白暢快?這不是今之不作詩的人獨有的見解,連古代極同情詩人的人也有這樣的態度。


令狐綯向唐宣宗薦舉李遠出任杭州父母官,宣宗說:「我聽說他寫過『常日唯消一局棋』的詩句,這樣的人可以擔任郡守嗎?」令狐綯說:「詩人的話,不能落實了看。」李遠後來還是在宣宗首肯之下上任了,但是令狐綯的話必需仔細分辨──難道詩人都是柏拉圖所謂「編織美麗謊言」是以該逐出理想國的騙子嗎?詩人之言不可落實,那麼「修辭立其誠」的話是教訓誰的呢?


有人呈送了一部詩集給張南軒過目──南軒即張栻,與朱熹、呂祖謙並世為南宋大儒,號為湖湘一脈宗師;他給了「此詩人之詩也,可惜不禁咀嚼。」的評語,接著還發表了一番閎論:「詩者,紀一時之實,只要據眼前實說。古詩皆是道當時實事。今人做詩,多愛裝造言語,只要鬥好,卻不思:一語不實便是欺;這上面欺,將何往不欺?」


難道詩非得直書胸臆聞見不可嗎?若是不能文如其人,即是欺心嗎?


身為一代詩人的皮日休縱論起比他早了快兩百年的宰相宋璟,說過這樣的話:「我一向尊敬宋璟之為宰相,總懷疑他是鐵石心腸,不懂得婉轉柔媚之語。等讀過他的〈梅花賦〉,才發覺他的心思也有清便富麗之處,一如南朝的徐陵、庾信。」這個觀察告訴我們:詩,除了「坐實」來看,還說不定恰恰是作者性格、脾性、情感的對立面,或者也可以這樣解釋:當我們肯面對自己性格裡闃暗的角落,便會發現詩也在那裡。


宋代名將韓琦有「軍中有一韓,西賊聞之心膽寒」的豪名傳世,但是卻寫出了這樣的一闋〈點絳唇〉:「病起懨懨,畫堂花謝添憔悴。亂紅飄砌,滴盡胭脂淚。惆悵前春,誰向花前醉?愁無際。武陵回睇,人遠波空翠。」司馬光作〈阮郎歸〉小詞,也有這樣讓人「驚豔」的句子:「漁舟容易入春山,仙家日月閑。綺窗紗幌映朱顏,相逢醉夢間。松露冷,海霞殷,匆匆整棹還。落花寂寂水潺潺,重尋此路難。


讓我們掩住作者的名字,先讀這麼一首〈小重山〉詞:「昨夜寒蛩不住鳴。驚回千里夢,已三更。起來獨自繞階行。人悄悄,簾外月朧明。白首為功名。舊山松竹老,阻歸程。欲將心事付瑤琴。知音少,弦斷有誰聽?


作者赫然是岳飛。繆鉞的《靈溪詞說》裡有論岳飛詞絕句一首,是這麼寫的:「將軍佳作世爭傳,三十功名路八千。一種壯懷能蘊藉,諸君細讀〈小重山〉。


我常常想:古典詩之式微,不特是現代化社會裡的語文教育之窳陋不足以支應,更根柢的原因恐怕是我們實在不甘心、不習慣、甚至不敢於面對自己還有另一面幽微曲折的角落。然而,容或我們也可以反過來設想:一旦最不能浮現在生命表象裡的邃密之地得以墾之掘之蒔之藝之,即無腐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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