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話  菩薩顯靈


 


廣告結束,我和聽眾都回到了先前那個金不換的故事上來。


話說在「王飯」吃門板飯的老者,果然就是「人間藏王」。


「藏王」原本祇想教訓教訓這當街打人的夯貨,是以看了一眼熱鬧、吐了一根魚骨,算是略施薄懲、看他金不換還敢不敢逞兇鬥狠?可當天就有街坊風傳:那茶販子欺弄的男童,正是「運河幫」裡某船夫的子侄。金不換把那人打了個半殘,倒是很讓「河裡的弟兄們」振奮。「藏王」再一細探,發覺這金不換在庵清弟兄們的嘴裡名聲還不錯,是那種急公好義、濟弱扶傾的漢子。於是,一則以愧疚、一則以感激,「藏王」立刻配了藥,決意同這金不換再認識認識。


「藏王」是有來歷的。傳說杭城裡有河的時代就有這故事了,杭州耆宿都知道:「有河就有幫,有幫就有王」意思就是說凡事要有「單一窗口」,絕不容令出多門。這裡所謂的「有幫就有王」,就是指「人間藏王」。


杭城河幫起源甚古,甚至早於庵清、早於糧米幫,還有說宋代就有的──這一點說書人考證不出來,聊為一說罷了。話說這「清湖幫」和「運河幫」原本各自勞力營生,之間既無瓜葛、也無芥蒂。可偏偏在新宮橋和洗馬橋之間,船夫與船夫常有些摩擦。前文說過:施腰河在城區中間,東起鹽橋河新宮橋之北側、北至洗馬橋接浣紗河出武林門,全長十里,是杭州古河道。兩幫交接之地當然也是船過水無痕,並沒有地標,你幫之船、我幫之船,就算划過了界,就算冒出去三、五里地,也不該有甚麼計較的。


可人就是這樣,有計較處且計較,沒計較時找計較,為了這沿河十里的迎送往來,兩幫鬧起意氣來。運河幫裡一個船夫拿篙子打破了清湖幫裡一個船夫的腦袋,攪得浣紗、施腰二河裡三天找不著駕船的──這兩河的人丁連夜把手下所有的船隻拉上旱路,一總堵上了鹽橋、菜市二河的各個渡口;這就是要打混仗了。有人報了官,縣父母其實早就得著清湖幫方面的稟報,揚言官府裡不得干預,否則本幫之人拼死也要殺盡另幫之人,那麼一來,杭州城裡的水路交通就非癱瘓不可。


官裡不管,兩幫打得就野了!從船上打到水裡,再由水裡打到橋上,足足打了兩天兩夜,打著打著肚子餓了,招呼一聲便各自收手,找一爿門板飯舖嗑上一大碗,吃飽了再回原地打去。有那麼個清湖幫裡的楞小子,長的高頭大馬,平日手上使的篙子也特別的長,就在混戰之中,這楞小子一篙杵對方不著,重心盡失,連人帶篙有如今日那撐竿跳的選手一般,筆直倒栽入水,說也奇怪,一栽下河,就沒了頂,別說人沒上來,連篙子也不見了。


這是極不尋常的事:一根竹篙子,怎麼會浮不起來呢?這是開打之後的第二天黃昏,眾人又廝纏了大半夜,終於有個運河幫裡的癩痢頭船夫覺得過意不去了,打著打著,把手上的家俬一扔,道:「不成!那大塊頭死活得有個交代!」說著便跑回現地,一頭跳進水裡,隨即也滅了頂。大個子、癩痢頭分屬兩幫,各有各的朋友,當然都不免心焦,可自凡是誰在那塊水域裡下去尋,就算是尋著了甚麼也不會有別人知道──因為下去了就上不來了。到天大亮,兩幫裡連先前那兩口子算上,一共滅了七頂。


就在這時,武林門外踅過來一個身著一席嶄白絲袍、劍眉星目、器宇舒朗的後生,見眾船夫圍觀議論,便笑著說:「這是驚動了河龍了!」


眾船夫聞言,不由得面面相覷,一時紛紜議論起來,有那年長些的,很聽不得年輕人大放厥辭,遂斥道:「老夫在這河裡撐了五十年的船,從沒聽說過有甚麼河龍的。」


「在山是山龍,在河是河龍,山山有龍,河河亦有龍;龍在山則興雲布雨,在河則鼓風作浪,有甚麼稀奇?」那白袍少年說:「這浣紗、施腰、鹽橋、菜市四河原就是一龍之四爪,此龍潛修千年,正要化行於天,卻叫你們這兩幫混混攪擾,千年修行,眼見就要毀於一旦了,人家──人家能不忿忿麼?」


才說著呢,這河道之水就像是條被人給抖擻了一下的布匹,打從遠處滾著不高不低整整三尺的排浪湧了過來。此時無風,如何能夠起浪?這且不疑它,浪頭由下游翻滾回上游,更是千古奇觀了,看得眾人膽一顫、心一驚,悉數朝河面跪了下去。


那白袍少年又道:「諸君且將你們的船都繫了,待我同那河龍說上幾句。」


目睹此景、又聞聽此言,船夫們哪裡還敢叫囂頑鬧,紛紛下河去繫船,也有船和船夫不在現地的,自有人前去招呼知會,這就不煩贅述了。且說這白袍少年打從袖筒裡取出一個金光閃閃的缽兒來,唸了聲:「阿彌陀佛!」隨即將缽兒高舉過頂,眼睛則垂視著河面,喃喃說道:「我聽說龍出則水湧山崩、風馳電掣,經常損毀禾麥田廬,今番若非我道經此地,汝這孽畜恐怕還是要傷及無辜的。我既然已經來了,汝何不先發還那幾條性命來,我也好記汝一筆功德。」


話才說完,那河面近橋之處猛可噴起一根徑寬尺許的水柱,一柱噴出,又接一柱,一連七柱,幾與橋邊護欄同高,水柱漸漸向橋身移近,「嘩啦」一陣作響,水柱登時傾圮,而橋欄上則俯臥著七口滅頂的人丁──正因肚腹給那欄杆抵著難受,嘴裡便大口大口嘔吐著泥漿水了。


此時橋當央那白袍少年又道:「汝好生不殺,我佛自會勾記你一筆。若是先前被人攪擾,有個甚麼閃失跌損,我倒是可以在汝衝霄凌雲之際,幫上一點兒小忙。如何?不要害羞。汝且來!」


這時原本萬里無雲的一片朗朗青天忽然打從正中央的所在裂開一條大縫兒,烏雲從中滾出,如吹如注,黑色的霧氣稍一渙散,那蠶豆般大的雨點兒便串成千萬條鞭子似地捶撻下來。雨落入河,卻像在剎那之間變成了黏稠不堪的膠質,不時在河面上牽扯起一片簾幕一般的黑色水牆──不不不!不是水牆,被雨水從河中牽拽出來的,居然是一片三丈來寬的尾巴;光是寬,就有三丈,可知這尾巴少說也有一里多長了。


這龍由尾至頭而出,最後龍頭出水之時彷彿打從河底冒出一座山的模樣。山上當然少不了頭角鱗甲,光燄赫然,才拔起來約莫二、三里許之高,又低頭俯衝而下,直向橋上的白袍少年衝去。那白袍少年一不躲避、二不抗拒,端端是一副任殺任剮的神情。河龍倒也乖覺,每俯衝一程,身形就小了一半兒,轉瞬間打從半空裡來至在白袍少年的頭頂,居然祇餘尺許長,「啪搭」一聲,掉進缽兒裡,不過三寸有餘。


風停雨歇之時,劫難開過,黎庶無咎,此後再無羈身之事!」白袍少年伸手進缽兒,抓條泥鰍一般地抓起那河龍,另隻手將空缽朝眾人一傾,缽兒穩穩當當地放在橋欄頂端,他和那河龍卻一齊消失不見了。風雨乍停的晴空之中傳來一聲佛號,接著,是一段如經似偈的話語。此語出自《地藏菩薩本願經‧分身集會品第二》──這段話我要是在廣播上一字一句全唸出來,大概登時就讓老闆給開除了,是以在播音室裡,我索性「南無南無嘰哩哇啦三咕嚕」一嘴帶過:


爾時百千萬億不可思。不可議。不可量。不可說無量阿僧祇世界。所有地獄處。分身地藏菩薩。俱來集在忉利天宮。以如來神力故。各以方面。與諸得解脫從業道出者。亦各有千萬億那由他數。共持香華。來供養佛。


「彼諸同來等輩。皆因地藏菩薩教化。永不退轉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是諸眾等。久遠劫來。流浪生死。六道受苦。暫無休息。以地藏菩薩廣大慈悲。深誓願故。各獲果證。既至忉利。心懷踊躍。瞻仰如來。目不暫捨。


「爾時。世尊舒金色臂。摩百千萬億不可思。不可議。不可量。不可說。無量阿僧祇世界諸分身地藏菩薩摩訶薩頂。而作是言。吾於五濁惡世。教化如是剛強眾生。令心調伏。捨邪歸正。十有一二。尚惡習在。吾亦分身千百億。廣設方便。或有利根。聞即信受。或有善果。勤勸成就。或有暗鈍。久化方歸。或有業重。不生敬仰。如是等輩眾生。各各差別。分身度脫。


「或現男子身。或現女人身。或現天龍身。或現神鬼身。或現山林川原。河池泉井。利及於人。悉皆度脫。或現天帝身。或現梵王身。或現轉輪王身。或現居士身。或現國王身。或現宰輔身。或現官屬身。或現比丘。比丘尼。優婆塞。優婆夷身。乃至聲聞。羅漢。辟支佛。菩薩等身。而以化度。非但佛身。獨現其前。


「汝觀吾累劫勤苦。度脫如是等難化剛強罪苦眾生。其有未調伏者。隨業報應。若墮惡趣。受大苦時。汝當憶念吾在忉利天宮。殷懃付囑。令娑婆世界。至彌勒出世已來眾生。悉使解脫。永離諸苦。遇佛授記。


「爾時。諸世界分身地藏菩薩。共復一形。涕淚哀戀。白其佛言。我從久遠劫來。蒙佛接引。使獲不可思議神力。具大智慧。我所分身。遍滿百千萬億恆河沙世界。每一世界化百千萬億身。每一身度百千萬億人。令歸敬三寶。永離生死。至涅槃樂。但於佛法中所為善事。一毛一渧。一沙一塵。或毫髮許。我漸度脫。使獲大利。唯願世尊。不以後世惡業眾生為慮。


「如是三白佛言。唯願世尊。不以後世惡業眾生為慮。


「爾時。佛讚地藏菩薩言。善哉。善哉。吾助汝喜。汝能成就久遠劫來。發弘誓願。廣度將畢。即證菩提。


原來,這白袍少年就是地藏王菩薩了。


杭城河幫裡的傳言:為了調和鼎鼐,仲裁是非,地藏王菩薩居然親自來到這杭州城,挽救幫丁性命,接引河龍化行。這是多麼大的榮寵恩澤?後人又如何能夠忘記?有這麼一節,果然那清湖幫和運河幫再也不競程掠客,如此竟維持了好幾百年,直到河淤了、幫散了,幾百口船夫有的拉起車來,有的祇好湧到西湖裡討生活,但是仍舊將這「不爭」的人情維持下來,以全中國來說,這是極其少見的光景。看樣子要中國人不計較,除了菩薩顯靈是沒得治的!


前文提到過:藏王功,其事甚秘,誤會那是一門武功者有之,訛傳那是一套厭術者亦有之。我之所以能略曉一、二,乃至於彌縫故實、拼補舊說,呈現箇中原委,可說是運氣,或者地藏王賜福顯靈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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