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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認得幾個字〉


                         


 


 


初進小學的張容與當年初進小學的我有一點很相像──我甚至推己及人地假設:所有初進小學的人,在這一方面都很相像──那就是隨時在比較「哪個小?哪個大?」


 


在我的小學經驗裡,股長比排長大;班長比股長大。老師大過班長;主任更大過老師。大莫大乎校長,但是看起來督學比校長還要大。真是人上有人,天外有天。有一年台北市長選舉,村子裡統一宣傳讓大家選國民黨的周百鍊,最後是無黨籍的高玉樹當選了。投票那天,我問父親:「市長大還是縣長大?」他想了想,揮舞著手裡的投票通知單、身份證和印章,說:「今天我選,我最大。」


 


投票總在星期假日,記憶之中往往透著點兒格外造作的晴和,父親那句「我最大」也和晴暖的天氣略近,顯得不大真實。日後想來,所謂「民主制度」,基礎就是在這裡開始晃悠的─ ─祇有在投票的這一刻,選民最大,其餘的時候呢?


 


「選」這個字的字根是八卦之一,名曰「巽」,今音讀若「訓」。在八卦所顯示的方位上,表示東南。我們讀《水滸傳》,讀到智多星吳用賺騙玉麒麟盧俊義造反投靠宋江,就唬弄他往「巽位──東南方千里之外」去避一場劫難。以大名府(北京)相對位置來說,當時那巽位之所在,所指的就是梁山泊。


 


問題來了:梁山泊乃一百單八將所盤據,天下至剛至強之所在,為什麼《水滸傳》的作者反而要以盧俊義處身的北京為相對座標、來顯示梁山泊處於「巽」位呢?巽,不是卑順、謙讓之地嗎?《易‧蒙》不是說:「童蒙之吉,順以巽也」嗎?


 


這裡有兩層意思可說。一方面,盧俊義日後是要坐第一把交椅、統領山寨的,所以對盧俊義而言,整個兒山寨都是以做中心的巽位(東南卑順之地)。另一方面,為什麼要顯示梁山泊也是一個「卑順、謙讓之地」呢?這就跟宋江一心一意想接受招安的心態有關了──他畢竟是一個打從心眼兒裡想在「正常人」的階級社會中論資排輩混出身的政客,到水滸落草的豪傑們不過是他重返官場、飛黃騰達的墊腳石而已。換言之,整個兒梁山泊面對天子(封建社會的價值核心),還是祇能「柔巽隱伏」而已。巽字這個「擁有絕對的實踐力量、卻柔順謙退」的本質,早在《書經》裡就揭示過了:《書‧堯典》裡明明白白將「踐履」天子之位的關鍵字寫成「巽」:「朕在位七十載,汝能庸命巽朕位。」


 


「選民」,不論解釋成上帝情有獨鍾的對象,或者手握投票通知單享受陽光照耀的老百姓,都是一組自相對反的意義的組合。相對於被選舉的政客們,選民看似至強至剛,然而不過剎那間事而已;相對於上帝,選民更是永遠的奴僕、草芥或芻狗。然而最有趣的是:一旦置身於「選」之一事,不論是可以選擇、或是可以被選擇,人都似乎因之而脫離了那個「柔順謙退」的地位,「擁有絕對的實踐力量」。


 


當我把這個「選」字仔細跟張容解釋過之後不久,他開始教導妹妹玩一個遊戲:「讓我們來選」──「讓我們來選全家最胖的人」、「讓我們來選全家最兇的人」、「讓我們來選全家最懶惰的人」……


 


這個遊戲最新的發展是:「讓我們來選全世界車子最髒的人!」


 


「你看到的世界還很小,好嗎?」張容的媽媽很不喜歡這個讓她難堪的題目。


 


「你可以洗車,也可以投廢票,但是不能阻礙民主。」我說。


 


「讓我們趕快來選全世界車子最髒的人吧!」妹妹很高興又有一個舉手的剎那即將到來,彼時她和所有其他的人都一樣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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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story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