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實在不知道該在「留言」還是「迴響」處回覆兩邊都可能出現的問題,索性開一個專區,在這裡回覆,將來增修這一欄的內容就好了。也煩請得到回覆的提問者到原先提問的「留言」或「迴響」去吭個聲兒,方便我隨時修改。謝謝!另外,請容許我對瘋人訪客的直覺判斷;我常會因為失算而失禮,誤將陌生人當瘋人而不予理會,也許久了就熟了,也許永遠熟不起來,這也是沒法子的事。先說聲很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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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二十一日晚間更新]


casanova詢問:


雖然不知道要等多久
我才能登上那一小步......... 


答:中國古典詩詞的世界是一個缸裡泡千百種醬。絕大部分參與其中的歷代或當代作者都發酸而不自覺。但是一旦有絕頂詩才出現,風氣會為之一動、甚至一變。平常寫詩的人不過是自娛,能娛娛同好友朋之輩,已屬難能而可貴。我是有幾個一同寫詩的朋友,時相往來,不覺寂寞;但是我們這些吟友之間也常常會彼此提醒:不要落入酬唱送迎的窠臼之中,否則還是酸。所以寫舊詩跟搞革命差不多,得先找幾個朋友。


 


白馬非馬指教:

可否請您保留之前關於余秋雨的文章?

 

答:就在下面────

託余秋雨的福


先說一個成語:「牝牡驪黃」。


相傳古代極善相馬的老師傅伯樂年紀太大了,不能再執事,於是推薦九方皋為秦穆公出外訪求駿馬。三個月之後,九方皋在沙丘這個地方訪到了駿馬。穆公問是甚麼馬,九方皋說是「黃色的公馬」(牡而黃)。穆公派人去看,得到的答案卻是「黑色的母馬」(牝而驪)。穆公於是責備伯樂,怎麼推薦了這樣一個不稱職的替手?


伯樂答得妙:「若皋之所觀,天機也。得其精而忘其粗,在其內而忘其外;見其所見,不見其所不見;視其所視,而遺其所不視。若皋之相馬,乃有貴乎馬者也。」看起來,伯樂是真想退休到極點了。


不過,如果認真看待伯樂對於九方皋的推重,也不是不能翻辯出一層道理來。這就是《列子‧說符》裡的一則故事──在《呂氏春秋‧觀表》裡,九方皋叫九方歅,在《淮南子‧道應訓》裡,九方皋叫九方堙──不管叫甚麼,總之他看上的這一匹馬,日後終於顯現了天下良馬的品質。秦穆公也不得不佩服伯樂鑑識之精,非常人所能及。是以「牝牡驪黃」這四字成語,日後就常拿來表示無法反映事物真髓或本質的皮相,或者是一種既不重要、也不恰切的評價尺度。所謂「追風逐電之足,絕不在於牝牡驪黃之間」,就是這個意思。


明朝有個大畫家叫仇英(一五○六 ~ 一五五五),字實父,號十洲,太倉人。原本是個工匠,跟著位師傅周臣學畫,尤善人物,以畫仕女、花鳥、山水著稱。並以水墨、白描見長。到了清代中葉,京師有個古董舖子,總在一進門兒對面的壁間懸著幅仇十洲的〈史湘雲春睡圖〉。有鑑賞家二人過舖,看了這畫。一個說:「這絕計是真跡!絕計是真跡!觀其用筆,非十洲不能辦;且題字與圖章,無一不絕佳──即使是縑紙,亦絕非近百年間之物。」另一個說:「你說得極是!說得極是!不過,看他布景散漫,我卻不能無疑──恐怕還是高手摹寫的罷?」兩個人正津津有味地辯著呢,背後忽然傳來一聲冷哼,另一個客人道:「明朝人畫本朝小說故事,大是奇談!」說罷,掉頭便走了。這兩位鑑賞家面紅耳赤、不能發一語,好容易緩過氣兒來,一個道:「吾輩賞識,乃在牝牡驪黃之外!」


「吾輩賞識,乃在牝牡驪黃之外!」有這樣的話,硬拗就不氣喘、賴皮就不臉紅了。因為一切明顯而毋須心證的普通常識和基本價值都變得不重要的時候,還有甚麼真正的是非可以憑藉呢?


從這兒,就可以看一看《咬文嚼字》的編輯金文明和散文家余秋雨之間的筆墨官司了。


試舉一例就夠了:讀余秋雨的散文〈西湖夢〉,就會發現他認為林和靖(逋)有妻有子,《石破天驚逗秋雨》的作者金文明以為這其實是受了曹聚仁《萬里行記》的影響──看樣子余秋雨受曹聚仁的影響很大很大,但是他徵文引說都不指明,看像是他自己的發現,「盜其作而掩其名」,這是文人無行的第一步。


林和靖到底有沒有妻子呢?在中國文學史上,這是個簡單得一如牝牡驪黃的問題。《玉堂叢語‧卷八》和《古今談概》上都說過這樣一個故事:


明代的著名詩人陳嗣初一日在家,忽有客人求見,自稱是宋代詩人林逋的十世孫,並且將自己寫的詩獻給陳嗣初。陳嗣初留他坐,自己也到屋裡拿了本書出來,請這人一讀。原來這是一本林逋的傳記,讀到「終身不娶,無子。」一句上,這年輕人默然無詞以對了。陳嗣初大笑,當即口吟一詩:「和靖先生不娶妻/如何後代有孫兒/想君別是閒花草/未必孤山梅樹枝」。


對於金文明指稱諸如此類的余秋雨「文化散文」所犯的一百二十六個「硬傷」舛誤,余秋雨的答辯有兩段值得徵引:


中華文化現在遇到的根本問題是如何擺脫自己身上無數陳腐、無聊的包袱,重新尋找到秦漢雄魂、唐宋風範,激發起巨大的創造力,與國際接軌。但是,有太多的名堂阻礙著這次轉型。」


「我認為,年輕人熱愛文史知識不錯,但對大量非專業的年輕人來說,沒有必要過度地沉溺(按:他要說的是『耽溺』)在浩如煙海又真偽難辨的古代文史細節間。因為這樣做既是個人的不幸,也是中華文化的不幸。」


余秋雨對於金文明所指摘出來、斑斑可考的錯誤其實大可以「聞過則喜」的態度感激且改正。不此之圖,卻搬出這兩段文字的說詞,除了向「大量非(文史)專業的年輕人」求媚乞援之外,別無可置之詞。


事實上「文化的創造」是個大到沒有任何一個個人可以畢其功、甚至定其義的課題。正由於「文化的創造」太空洞,在聽見「秦漢雄魂、唐宋風範這好聽的調門兒、受其打動、受其蠱惑,而欣欣然信之、愛之者,其實也就遁離了考掘文化實務的苦功夫,也失去了從生活中不憚繁瑣地解決細小知識問題的耐心和毅力。在余秋雨跟他的讀者所打的合同裡,這是最快的一步棋:讀了就信了就有了大結構的關照了。


金文明咬了余秋雨之後,我一直不停地聽人問起:那麼,到底該不該讀余秋雨的散文呢?我的答覆總是另一個故事:


光緒中葉,有個旗人叫鐸洛崙的,先說說他的背景。鐸洛崙曾經出任過山東糧道,徵糧既苛且急,民怨刺骨。一天因公出差到齊河縣,渡了河,到北岸,已經是日暮時分了。此地原本是一片荒僻的曠野,忽見有在地百姓成群結隊、明火執杖而來。隨行的小隊官兵還以為是盜匪,都踉蹌竄逃,一哄而散。獨獨剩下鐸洛崙一人坐在轎子裡,喝問:「你們都是幹甚麼來的?」眾人也不答話,拖他出轎,按在地上,扒去褲子,就是一頓好打。一邊打、還一邊學衙署裡的差役那般數數兒,一頓打下來是八十大板,打得臀肉盡脫。犯了這事,清廷追查的不是「何等刁民膽敢毆辱朝廷命官?」,而是「甚麼樣的官居然如此招致民怨?」鐸洛崙因此而丟了官──這是鐸洛崙的背景。


十餘年之後,鐸洛崙夤緣交際,又當上了某省鹽道,正值書院月課發榜,監院官來替考置前列的諸生請賞銀,鐸洛崙大筆一揮,賞了第一名十兩銀子。故事:鹽道缺其實並不豐腴,月課賞銀不過二兩銀子就足夠了。監院的將這成例之數稟告了鐸洛崙,鐸洛崙道:「咱們在城裡的時候兒,偶爾地向石頭胡同口袋庭聽姑娘們唱一支小曲兒,也要賞她個四兩頭;這人花花綠綠地寫了這七百多字,請師爺們唸給我聽,也怪有調門兒的,難道就不值十兩頭嗎?」


關於金文明修理余秋雨,我當他是那憤怒農民的八十大板;關於余秋雨文章的價值,我當他是那「花花綠綠」、「怪有調門兒」的制藝之作。將來鐸洛崙的事蹟要是能流傳,還得托余秋雨的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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