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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聞


 


「風聞」二字最早見於《漢書‧西南夷兩粵朝鮮傳》,出自南粵王趙佗透過漢朝的使者陸賈轉給漢文帝的一封道歉信。這封信主要的內容在向漢皇解釋他(趙佗)之所以自立為帝的種種原因,其中包括之前的呂后如何「近細士(小人),信讒臣,別異蠻夷(也就是搞種族歧視)」。


這種歧視不是空口白話,因為呂后的確下令:不得向蠻夷外粵之地輸出金鐵田器──也就是剝奪其生產工具;更狠的是輸出馬牛羊等牲畜的政策也有限制。呂后的政策是:牲口只能給公的,不許給母的,以免繁殖。


趙佗接著提到:「又風聞老夫父母墳墓已削壞,兄弟宗族已誅論。」他這才接受了從屬的官吏們建議,「更號為帝,自帝其國。」最重要的一句申辯之語是:「非敢有害於天下也。」這封信裡還提到:「竊疑長沙王讒臣,故敢發兵以伐其邊。」以及趙佗是因為眼看著左近鄰國都稱了王,他感到很不爽,「老夫故敢妄竊帝號,聊以自娛。」


趙佗原本並不想和漢室起釁開戰,才會牽拖了一大堆理由,而在這封報書裡又洋溢著無比的委屈、謙卑、無奈之情,所有關於僭越部分的關鍵語都模糊其詞,「竊疑」是其一,「風聞」更是其一。風聞,聽到風中飄來的信息,怎麼可能指陳其來處?


宋朝吳曾所著的《能改齋漫錄‧記事一》有:「近有陳情不實,重行黜陟之文。例皆偷安苟簡,避罪緘默,甚失設置之意,可仍舊許風聞言事。」可見「風聞言事」所指的是一種言論上的特權,而不是甚麼言論自由。


言論上為甚麼要賦予某些人一種特權呢?因為若是不特許某種人擁有這樣的特權,則「偷安苟簡,避罪緘默」就會成為官場中的一個常態,這對「觀風俗、知得失」是有無形的傷害的。正因為傷害發於無形,所以切關至要,毋寧得在制度上加以設計,不惜賦予某些特定的人以權柄,使不至於畏葸苟安,甚且還點染了鼓勵直言的王者風範。


《續資治通鑑‧宋仁宗慶曆八年》記載了一段右諫議大夫、權御史中丞楊察的談話:「御史,故事許風聞(古代的掌故制度中是許可風聞奏事的),今以疑似之間,遽被詰問,臣恐臺諫官畏罪緘默,非所以廣言路也。」


到底從甚麼時候開始,有所謂「風聞言事」的特權呢?這得從政治手段上的需要說起。《資治通鑑‧唐玄宗開元五年》:「武后以法治群下,諫官、御史得風聞以言事,自御史大夫至監察得互相彈奏,率以險否相傾覆。」這就是經由制度的許可,讓最高權力以下的臣子們得以相互攻訐、相互揭發、相互抹黑,來達到彼此犬牙相制的目的,這種假言論特權而遂行的鬥爭,還是為了鞏固最高權力核心。


武則天當然不是史上第一個搞言論免責鬥爭的統治者。梁武帝蕭衍一即位,就在四月壬寅這一天下了一道詔書,敕封車騎將軍夏侯詳為右光祿大夫。詔曰:「成務弘風,肅厲內外,實由設官分職,互相懲糾。而頃壹拘常式,見失方奏,多容違惰,莫肯執咎,憲綱日弛,漸以為俗,今端右可以風聞奏事,依元熙舊制。」蕭梁是南朝的第三個皇權,怎麼回頭去師法東晉的舊制了呢?


元熙,是晉朝最後一個皇帝(恭帝)司馬德文的年號,他即位不到兩年就被劉裕篡掉,一條小命是給劉裕所指使的褚秀之、褚淡之兄弟拿被子悶壞的。從公元四一九年初,到公元四二○年夏天,司馬德文根本就是個廢物點心,所謂「山陵未厝,不朝會」──也就是說:皇帝根本沒有公開主持過國政──那麼,梁武帝的詔書中所謂「依元熙舊制」是甚麼意思呢?


這一點就連宋朝的博學之士洪邁也說不清楚。據《容齋四筆‧御史風聞》說:「御史許風聞論事,相承有此言,而不究所從來;以予考之,蓋自晉、宋以下如此。」


無論如何,從劉裕之得位、武后之攬權,都可以找出一個比「廣言路、觀風俗、知得失」更幽深細膩的政治操作,來解釋「風聞言事」、「風聞奏事」或者「風聞論事」──利用來路不明的消息,在諸多擾攘對峙的勢力之間打造一個看似由法律判別曲直的斷案儀式,再由當權者裁度之,最後達到他誅除異己的目的,這似乎是一個悠久的傳統。當權者從來就得利用這些吃朝廷俸祿的大嘴巴,也正是為了利用,就不得不忍受。


先前說到宋仁宗慶曆八年(一○四八),就「風聞言事」這個小傳統來說,這是很值得重視的一年。在這一年中,整個朝廷裡不斷就各種議題、乃至人事上的紛擾,對於諫議官有多少言論特權作了反覆的辯論。


舉例而言:宋仁宗罷斥張昪,所持的理由是:「言詞不知輕重」。監察御史陳旭追問:「是甚麼事不知輕重?」仁宗說:「說起張貴妃的伯父張堯佐任命之事,這張昪居然說:『請陛下勤身克己,欲致太平,奈何以一婦人壞之?』」陳旭說:「這是忠直之言。為人臣子是很難說出這樣的話來的。」仁宗還是繼續抱怨張昪說:「他還說到任用楊懷敏的事,認為楊懷敏一旦得志,所作所為,不下於唐朝的劉季述。這不太過份了嗎?」陳旭說:「他志在除惡,言之不激,聖意難回,這是不可以深責的。」


一○四九年,仁宗改元皇祐,黃祐二年──也就是陳旭這抗奏之言發表了整整兩年以後,包拯三次彈劾貴妃的伯父張堯佐,終於讓仁宗免掉這外戚的兩項兼職,可是首發其難的張昪卻一直沒有獲得赦免。宋仁宗如此,遑論其它的當權者?當他們需要風聞的時候,就縱令臣下言事;當他們不需要風聞、或者風聞中言事的對象是他們自己的時候,你看他們會不會捍衛你言論的自由?


 


附錄──劉季述又是怎麼回事?


唐昭宗於光化三年(公元九○○年)殺掉專權的宦官宋道弼、景務修,以及和宦官相表裏的宰相王搏,崔胤遂專制朝廷,勢震中外。但由此引起宦官的恐懼與仇恨。左神策軍中尉劉季述、右神策軍中尉王仲先等(都是宦官首領)密商奉太子臨朝,引李茂貞等藩鎮為外援、。十一月,藉昭宗打獵時酒醉誤殺宮女之過,宣稱:「主上所為如是,豈可理天下?」於是領兵入宮,押著昭宗及皇后幽之於少陽院。劉季述以銀錘畫地指責昭宗說:「某時某事汝不從我言,其罪一也;某時某事汝不從我言,其罪二也……」如此陳數十過。然後將門鎖上,只許從小洞裏送進食物。當時正值嚴冬,隨從的官人衣不能禦寒,號哭之聲傳至院外,狀至淒滲。


 劉季述等按著矯詔令太子裕即位,以昭宗為太上皇。並殺盡昭宗所寵愛的宮女、方士、僧道多人。他本想也殺掉崔胤,但因崔胤暗結強大的藩鎮朱全忠而未敢動手,僅免除其職務。崔胤亦因朱溫不在京師,對劉季述的行為表面也不敢反對,秘密致書朱溫請其出兵討亂。劉季述亦遣使至汴,許以將政權讓與溫。溫使人至京探察實情,且與崔胤聯絡。崔胤暗中說服了神策軍指揮使孫德昭,勸之迎昭宗復位。天復元年(九○一)正月,孫德昭以兵擒殺劉季述、王仲先等,與崔胤迎昭宗復位。昭宗仍命太子為德王,以孫德昭為同平章事,充靖海節度使,賜姓名為李繼昭。封朱溫為東平王。計昭宗被幽凡兩月而亂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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