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張詩譚〉
詩人
像開篇的這一首〈茗飲歌〉,就有幾個不十分常用、但是很值得認識的字和詞。比方說:「荈」,國音讀ㄔㄨㄢ﹀,如「喘」。在晉人郭璞注的《爾雅》裡面,稱早採的茶為「茶」,晚採的茶為「茗」,「茗」又作「荈」。到了宋代的王安石筆下:「破瓜青玉美,浮荈白雲香。」就可以看出:這分別不太重要了,荈就是茶、茶可稱荈,一個特稱的字變成泛稱的字了。
此外,還有一個詞:「旗槍」,是帶頂芽的小葉,茶芽剛舒展成葉為之旗;尚未舒展稱槍。陸遊〈效蜀煎茶戲作長句〉:「午枕初回夢蝶床/紅絲小磑破旗槍。」
這首詩是敘述一位從羅東來訪的友人,帶來了新焙的茶葉(可能是某種熟茶),配以山泉(活水),佐以詩論,令詩人度過了一個愉快而感覺時光飛逝的下午。中段還就著茶話內容而涉及唐宋詩風之大較。由於大體上宋詩是一個「刊盡浮采,獨存堅蒼」的風骨,
〈茗飲歌〉 張夢機
闌干春暖花妖嬈,青山橫亙雲浮飄。
廣廳有客致新荈,微馥可待驅塵囂。
銅鐺得火煮活水,看沸蟹眼聽松濤。
昔因地辟違試茗,茲日悠意隨煙搖。
興來援例說章脈,玉溪跌宕才尤高。
反常合道變奇趣,髯翁千古真詩豪。
唐宗貌淡神復邃,宋刊浮采堅同篙。
嚴為分塹本無謂,清辭麗句俱堪褒。
論詩口訥詫移晷,杯勺已覺茗翠銷。
洗壺重沏煩素手,細芽嫩葉如香包。
回甘留浥喉舌潤,味永還令吟腹枵。
梨山遠憶得春早,旗槍雲噀今相澆。
暮天陰晦燈已上,收拾茶具心寥寥。
蒼茫夜色漸四合,膳罷人去羅東遙。
這是終篇一韻、平聲到底的七言古詩。王漁洋在他的〈古詩平仄論〉裡為這種一韻到底的七古訂出了從大量作品歸納而來的創作原則。那就是:
一.除了全詩開篇第一句之外,所有的「出句」(單數句)末字必仄,而「落句」(雙數句)末字必平、並且用韻。
二.另外,這種詩完全不可以夾雜近體詩聲調的律句。甚麼叫「律句」呢?就是平平仄仄仄平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仄仄平平平仄仄這幾種符合近體詩聲律的句式。
三.另外,從大約中唐時開始,這種一韻到底的七言古詩大抵「出句」的第二字用平聲字,第五字用仄聲字(倘若第五字用了平聲字,那麼接下來的第六字一定要用仄聲字);
四.王漁洋也提到:一韻到底的七古「落句」則多以第四字為仄、第五字為平,末三字往往(十之七八)是「三平落腳」──結句一連三個平聲就是三平落腳。試檢韓愈的〈鄭群贈簟〉、蘇軾的〈舟中夜起〉等詩一讀,便知此言不虛。
雖然終篇一韻、平聲到底的七言古詩也有少數不守這個規矩的,然而鑄句盡量不與「律句」相同,這個規矩畢竟應該遵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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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古飲〉(并小序) 張大春
時人可與共飲者無幾,乃與古詩人飲,斗室才容膝,相歡未覺狹仄。架上萬軸,時時在側;翻而閱之則來,闔以束之則去;醉即眠,不送客。
暮樓春畔多嬌嬈,長瓢短帽迎花飄。
靜時有味脫然飲,鯨吸似可吞喧囂。
麥風將至鳥信遠﹡,江湖四月無波濤。
廓然向古對神思,且放詩興摶扶搖。
唐宗李杜罰三白,兀兀千古誰攀高。
退之山石灑一斗,古壁驚佛詩尤豪﹡。
河東汲井盡十爵,苔分蟻綠連深篙﹡。
浪仙數息句憐瘦﹡,甕下﹡聊洗似清褒。
囊傾百升壓馬弱,誰堪嘔瀝心肝銷。
見馳流光五百載,堅蒼獨樹開新包﹡。
坡公之量不看醉,代飲九湃﹡填虛枵。
騁懷赤壁搏千古,風雲收拾摧浮澆
句呼涪翁雨呼夜,失蹤花氣燈蕭寥。
擊壺驚走一窟鬼,牙籤﹡展處無多遙。
﹡唐李肇《國史補‧卷下》:「江淮船泝流而上,常待東北風,謂之信風。七八月有上信,三月有鳥信,五月有麥信。」
﹡韓退之「古壁驚佛」一語見「山石」詩:「僧言古壁佛畫好/以火照來所見稀。」
﹡柳宗元〈晨詣超師願讀禪經〉:「汲井漱寒齒/清心拂塵服/閑持貝葉書/步出東齋讀/真源了無取/忘跡世所逐/遺言冀可冥/繕性何由熟/道人庭宇靜/苔色連深竹/日出霧露餘/青松如膏沐/澹然離言說/悟悅心自足。」柳宗原句「苔色連深竹」,同時蟻綠就是指新發酵的酒的浮沫,所以兩綠移同,聊有意思。
﹡賈島在作出:「獨行潭底影╱數息樹邊身」(〈送無可上人〉的頸聯)兩句之後,寫下了:「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知音如不賞╱歸臥故山丘。」
﹡李瀚《蒙求》:「阮宣杖頭╱畢卓甕下。」指醉於酒甕之下。
﹡包同苞。梅堯臣〈和韓子華寄東華市玉版鮓〉:「荷香開新包╱玉臠識舊把。」
﹡九湃即九派,指長江,借喻豪飲之量。
﹡牙籤:繫在書卷上作為標記的簽牌,古時常用牙骨製成。韓愈〈送諸葛覺往隨州讀書〉:「鄴侯家多書/插架三萬軸/一一懸牙籤/新若手未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