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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鬼的遷都


 


過去你對於鬼的一切認識,可能都是誤會。


這是基於許多原本未必相干的因素而使然的。最簡單而直接的說明方法──也是我自己對於鬼的真實知識的第一個假設──就是相信這個世界上果然能看見鬼的人極少,而他們之中能夠準確描述眼見事物的更少。我很難說每十萬、或百、千萬人之中,有幾個人真有見鬼的能力;但是就算每十萬、或百、千萬個能看見鬼的人之中,恐怕沒有一個能把眼中所見者說清楚的。


這是我所要引述的第一個故事的用意。


西元前七百七十一年,周幽王十一年,失寵被廢的皇后申氏的父親申侯約同了幾個西方部落型態的異族──繒國、西夷、犬戎──一起進攻周天子所在的鎬京,周幽王燃起了烽火臺上幾千斤的狼糞,這種燃料燒出來的煙叫「狼煙」,筆直而上,直衝九霄,遠在百里之外都能看得見。王室一向以此示警,狼煙一起,附近封國的諸侯就知道京畿受到了軍事攻擊,必須動用武力,分進合圍,解除危機,這叫「勤王」。稍稍熟悉歷史的人都知道:這一次勤王的部隊沒有來,因為之前周幽王曾經為了換取寵妃褒姒難得一見的笑容而點燃了狼煙,戲弄了慌忙前來鎬京救難的諸侯。結果,申侯所發動的異族非但直入京畿,大肆焚燒,還殺死了周幽王,搶光了國庫裡的財物。


申侯並沒有料想到這一場原本祇能算是方便轉移政權的兵諫卻變成了一次摧毀國家的浩劫,祇好再與諸侯秘密通信,發動了另一次對犬戎等部族的清剿,算是勉強奪回了犬戎並不想掌握的宗主權,以及殘破的鎬京。


一般歷史的材料都傾向於將此後即位的前太子宜臼──也就是周平王──向東遷都到洛邑的行動歸因於鎬京的殘破。史書上也的確記載了一次規模不算小的辯論。


讓我們如此想像:當時初即位的諸侯共主周平王和鄭伯世子、衛武公、晉侯、還有因為幫助討伐犬戎立了大功而新封的秦伯、以及周王宮廷中的太宰姬咺,這一大群整個王國的領導階層卻在一個連宮殿屋頂都燒掉一大半的廢墟之中討論國是,這是很難堪的。


周平王一天都不想再呆下去了。此前他的太子銜被廢掉,人給驅逐到外祖父的封地申國──申國在今天的河南南陽──倒讓他時不時地有機會就近到洛邑去。洛邑,位居整個周王朝版圖的中心點,與各諸侯國之間維持著近乎等距的地理關係,周室的第二個領導者成王在即位第五年的時候,就把前一個王朝殷的遺民遷居至此,兩年之後又命令周公在此營建東都。周公死於周成王十一年,生前並沒有完成任務,洛邑是在他死後三年才告落成的,這是另一個鎬京。


周平王知道遷都會引起極大的爭辯──畢竟從周武王即位算起,鎬京已經是十三個王統治各個城邦的京畿,周發源於西岐、奠基於周原,這裡是民族和宗族的根本之地,誰能說搬遷就搬遷呢?於是他私下跟太宰姬咺先設計了一番問答。


首先,由周平王提出一個明知故問的話題:「昔王祖成王,既定鎬京,又營洛邑,此何意也?


太宰姬咺就答說:「天下之中,四方入貢,道里適均,所以成王命召公相宅,周公興築,號曰東都。


接下來,周平王又設計了幾個回合的問答,看上去這個君王像是從來不知道洛邑在哪兒的樣子,這麼一派天真,就是要讓極可能反對遷都的諸侯先墮入對於洛邑的美好想像之中。起碼,像從來不曾去過洛邑的秦、晉二主寧可想像著:在朝覲時頭頂上有一方可以遮陽蔽雨的屋頂總是好的。但是這種虛應故事的對話對於老於世故的衛武公似乎起不了作用,他說他已經九十歲了,說話也不怕得罪諸侯或王了,他認為「鎬京左有崤、函,右有隴、蜀,披山帶河,沃野千里,天下形勝,莫過於此。」這是打過不知多少回仗的老封建藩的真知灼見,衛武公的意思是:不論鎬京多麼殘破、也不論重建廢都的人力物力多麼窮窘困難,這鎬京之地──用我們今天的話語來說──是整個王朝的戰略中心,也唯有守住這個中心,國家才能夠保有一種強悍的、雄武的精神和氣質。


那麼洛邑呢?衛武公的批評是:「洛邑雖天下之中,其勢平衍,四面受敵之地,所以先王並建兩都,先遷殷民於彼。吾王若棄鎬京而遷洛,恐自居於衰弱之地矣!


在一般的史料甚至歷史小說之類的材料上,這話說完之後,周平王、太宰姬咺便與衛武公展開了一次冗長而無趣的辯論,主要是針對犬戎是否還會再度進犯這個題目而發的。周平王的設想很直接而有力:困處於西隅邊陲之地,又歷經了難以恢復其強固舊觀的戰火,鎬京已經沒有捍衛生存、抵禦外侮的能力,試問:自陷於險厄、倚仗於諸侯,難道是諸侯所樂見的嗎?這讓衛武公沒話說了,他擔當不起「樂見共主陷險」的罪名,祇好放棄了爭辯。東遷之議遂決。


然而,這一次遷都之議的辯論過程,被當時的太史寮群官抹去了一大部分。根據二○○四年三月十九日陝西岐山縣五四六號考古坑出土的西周史料顯示,過去古史學界一致公認沒有太大問題的這一次宮廷辯論,根本是不完整的。


我們大概可以判斷:西周以迄於春秋時代的太史掌管起草文書、策命臣下、記載時事、編寫史書,監管國家典籍、甚至天文、曆法、祭祀資料的保存等等,算是朝廷重臣。主管這些工作的單位叫做太史寮,其主官管就是太史。西周時代末季,可考的最後一任太史叫伯陽父,他在周幽王九年的時候辭官,之後兩年多,太史寮成了個無人聞問的死衙門。歷史上的黑暗物質區。


但是陝西岐山縣五四六號考古坑提供了有趣的線索:太史寮內殘存的六十多名執事者曾經用直接選舉的方式推舉出伯陽父的繼任人,也就是太史寮的長官,這個人叫尾杜。他記錄了遷都大辯論的實況,由於事實──以及記錄下來的事實──難以令人接受,尾杜的記載也沒有得到同僚的支持。再則,在那個奇特的歷史現場,正由於尾杜是眾人選舉出來的,他的工作成果也必須交由同僚以一種近乎「合議制」的方式決定其價值。當眾人形成了共識之時,尾杜是無法透過本身職務的權威而推翻那合議的結果的。


究竟是甚麼樣的事實難以令人接受而必須將之永遠隱藏,令後人無從認識?


岐山縣五四六號考古坑考古裡出土的資料顯示:太史寮僚屬尾杜在宮廷辯論的當日職司對周平王發言的紀錄。當太宰姬咺提到洛邑為「天下之中」時,平王曾經打斷他,記錄上是:


王曰:奈何鬼之多矣,吾乃見之。


翻譯成我們今天通用的白話文,意思就是說:「鬼怎麼這麼多啊?我都看得見呢!」試想:在一次召集近支諸侯入朝,討論重大國是的時候,周天子見了鬼,這是怎麼回事?


當時姬咺極可能還是依照與平王事先套好的答覆,繼續說下去。我們不知道平王是臨時起意或另有預謀──起碼他並沒有跟姬咺商量──就在姬咺說到東都於周公死後落成的一節之時,他又打斷了太宰的報告──


王急曰:王畿如野,鬼盈庭,卿其弗能見耶?


翻譯成白話文,意思就是說:「王畿之地已經像是城外的荒野了,滿朝堂都是鬼,你們看不見嗎?」


平王第三次打斷臣下的發言,是在衛武公奏答的時候。當時衛武公正說到洛邑四面平曠,受到武裝攻擊時很難固守,而這正是多年以前周公將殷代的遺民大批遷移到那裡去的原因──


王驚曰:鬼夥矣!王畿不可居,吾去意已決。


這話的意思就是說:「鬼實在太多了!王畿不是可以住人的地方了,我的主意已經打定──非走不可了!」這裡值得注意的是「夥矣」這個語詞。它不是中國古代西北民族的所慣用的語詞,而是今天汝南、南陽(即今天的河南南陽)一帶的方言。這一點,可以從《史記‧卷四十八‧陳涉世家》裡陳涉的故人所說的那句話看出來,那鄉巴佬說:「夥頤!涉之為王沈沈者。」(翻譯成今天的大白話,意思就是說:好多呀!你這個王的宮殿可是又深又大呢!)說這話的鄉巴佬是陳涉他陽城的老同鄉;陽城,在今天河南登封縣東南。質言之:從西周末年到楚漢之交,這個用以表示眾多、深廣、巨大的驚嘆詞「夥矣」或「夥頤」一直沒有太大的變化。


推想西周末年的景況,平王大概是覺得整個議事的大殿之上,居然沒有一個人看得見他所能看見的東西,心緒當然焦灼萬分,一失神,脫口使用了在被廢逐於申國之後才聽到、學到的東方之地的陌生語言。這是非常微妙的一種異化心理使然,正足以反應平王內心深切的孤寂和恐懼。


然而,太史寮諸僚屬為什麼要湮滅這一份記錄呢?


這就要從太史寮對自己職司的定位去看了。我們可以從經書之中先窺伺一下東周知識份子所做的比較。


《禮記表記》裡記載了孔子在比較夏、商、周三代的一般情況時說過:「夏道尊命,事鬼敬神而遠之,近人而忠焉,先祿而後威,先賞而後罰,親而不尊;其民之敝,蠢而愚,喬而野,仆而不文。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後禮,先罰而後賞,尊而不親;其民之敝,蕩而不靜,勝而無恥。周人尊禮尚施,事鬼敬神而遠之,近人而忠焉,其賞罰用爵列,親而不尊;其民之敝,利而用巧,文而不慚,賊而蔽。」


周代人不像他的前代人,打從武王伐紂、取得天下之初,就非常習於將周人這個民族跟之前的王朝作許多文化、人格、氣質、脾性方面的比較。這種思維──從深刻一點的政治角度去看──當然是要與另一群人建立起對峙性的、對立性的、對抗性的態度。我們也可以這樣說:孔夫子之所以如此比較三代人是受了周代立國以來卿士階級傳統的深度影響;周人,必須有別於殷、夏之人。


我們甚至可以這樣想:推翻了前一個王朝之後,周人的統治階層就刻意地要把自己和前代遺民──尤其是殷人──區別開來。殷人尚鬼好巫,而鬼非常人可以常見者,於是連同鬼一併成為「敬而遠之」的認識對象。既然如此,一個剛剛經歷過摧毀攻擊而殘存重生的王國共主言之鑿鑿地見了鬼,合適嗎?


太史寮諸執事者群起推翻而消除了尾杜的紀實載錄,讓宮廷辯論回僅限於太宰姬咺和衛武公兩者對於周代立國精神的爭議。問題是:周平王看見了甚麼樣的鬼?為什麼一時之間宮廷之中會出現那麼多的鬼?這些鬼是想要對遷都這件事產生影響嗎?周平王是從這一天起才忽然能夠看見鬼的、還是之前也曾經有見鬼的能力?很可惜地,由於考古資料總是斷簡殘編,難以支應後人的好奇,在進一步的材料未曾出土之前,我們也祇能說:證據到哪裡,案子就辦到哪裡。


正巧的是早在一九九六年的另一批考古資料卻在將近八年以後出現了令人意想不到的意義。那是在洛陽出土的一些竹簡,形製略如之前岐山縣五四六號考古坑者而略短小,且束紥完整,唯筆跡似非出於一人,可見應該還是太史寮諸職官記言記事的稿本。這一批資料的檔案編號是洛陽一○七九號,主要內容包括周平王以岐、豐之地策封秦(襄公)的細節。在當時,策封也是無可奈何之事。既然遷了都,就表示周天子已經放棄了周室的發源地,秦以一個剛脫離附庸身份的諸侯整軍經武,不到三年的時間,把犬戎消滅了,盡有其疆土──其中當然也包括犬戎當初從周室佔領的岐、豐之地。


不過,有趣的是洛陽一○七九號檔案還提到了周平王作的一個夢:他夢見「戎將滿也速被甲執仗,殿下討封」。戎將滿也速是當年申侯請兵於戎主、殺死周幽王的兇手,怎麼會向周平王討封呢?回到一般性的史料去看,秦襄公逐滅犬戎之時就已經將滿也速、孛丁等犬戎武士都殺光了,滿也速怎麼可能於死後千里迢迢地跑到周的東都來呢?然而,從另一個角度去想:周平王從來沒有見過滿也速,卻能夠在夢中指認:那「被甲執仗」而來的人是滿也速,這不也是很奇怪的是嗎?


從事理之常來說,現代的心理學家也許會這麼想:無論如何,周平王登基的時候,法定的身份還是「廢太子」,他之所以能夠繼幽王而成為諸侯共主,是得利於一次並不光明的政變。平王內心有極大的不安,才會夢見犬戎武士來向他邀功請賞。這邀功請賞,正意味著平王自己有著相當程度的內疚。然而,這並不能解釋為什麼平王會夢見一個他從來沒見過的人。我們能夠夢到從來沒見過、甚至根本不知其為何者的人嗎?或者,那一次見面並不是在夢中呢?


與岐山縣五四六號檔案對照來看,我們可以有這樣一個觀察:遷都的不祇是周平王及其宗室僚屬臣民,連當初曾經到上國來打觀光戰爭的犬戎武士也在死後跟著來了。周平王「在遷都之前多久開始見鬼?」這也許是個謎;然而遷都並沒有讓他逃過鬼的追蹤倒是確鑿有據的事。


異國之鬼也會跟著遷都?


這是我對於人能見鬼所產生的、最具有學術背景的一個聯想。因此,我開始自問:人能看見鬼的意義是甚麼?或者,鬼願意讓人看見的意義又是甚麼?


用這樣的方式來耙梳過去我們所聽到、讀到的鬼故事,說不定會發現鬼讓人看見未必是要嚇人一跳,鬼跟著人而顯現自身,一定是有甚麼道理的。我們如果沿襲成見,當然很可以把周平王跟滿也速的會面視為一夢,可是,倘若那不是夢呢?倘若「夢見」云者祇是我們對於其事無能認知和解釋的遁辭呢?


那麼,我們該做的其實是好好培養一下見鬼的眼力罷?


「好好培養培養見鬼的眼力罷?」


這是我父親最早告訴我的、一個答覆「這個世界上有沒有鬼?」之類問題的說法兒。我父親也是個會說故事的人,他並沒有直接說明這世界上到底是「有鬼」、還是「沒鬼」。他說了一個故事。


清康熙年間,江蘇常熟縣有個叫包振玉的,是梨園中有名的吹笛手。一日,有人來定戲,說是北門姓王的,先給了十錠銀,算是前金,約期數日之後辦一場堂會,至期全班都得出動,祇一夜戲,賞二百兩銀,倍等尋常。這算是小買賣,大手筆;看來急迫,可是有很大的利頭。


 到日子去了,才發現是個大戶,屋宇巍然,房舍連畝,而且雕樑畫棟,富麗堂皇,宴會就設在大廳之上。主人親自出來迎接包振玉,連連以「大國手」呼之,可以說十分之禮遇了。但是這主人也有不尋常的交代:「今天係小兒周歲,不可以鑼鼓大鬧,畢竟官人太小,不經嚇的。」這是實在話,一般在本家替小兒做湯餅會宴賓演戲助興,都要另外張羅較為偏遠的院落搭戲棚子,以免驚嚇了小兒。可這一趟來得急,眼見戲臺是來不及易地重搭了。包振玉正為難著,那主人道:「好在今天點的是全本《西廂記》,減去〈惠明寄書〉、〈殺退孫飛虎〉兩齣不演,祇演文戲,就不會有太駭人的鑼鼓點子、也就嚇不著孩子了。」


 於是乎定席開場,眾伶工正唱著呢,包振玉執笛在旁,無意間眼角一瞥,發現台下圍桌而作的賓客們飲酒不入口,俱呷入鼻孔之中。這還不算,再細細窺看往來男女侍從人等,走道兒的時候腳都不貼地面的。


包振玉於是回頭對打鼓佬道:「您看,這是甚麼道理?」


 打鼓佬是個老江湖,一思忖,當下低聲應道:「我聽說有瘟病而死的鬼魂,闔族聚居如生前,並不離散、強撐著不教鬼卒搜捕,拒入六道輪迴。這種鬼心寒體弱、膽小神衰,今日點戲不要鑼鼓點兒響鬧,看來是怕勾得巡夜鬼卒查訪,一體捉拏了。」這打鼓佬說罷逕自使肘子一拐打鑼的,登時一串閃錘,有迅雷不及掩耳之速,閃錘過後,又緊接著一陣急急風,擂得是驚濤裂岸,亂石崩雲,風號雨泣,地動山搖。眾人才打到極響烈處,忽然之間大夥兒一齊失了視野,居然四下裡一片昏黑,前後左右幾十丈方圓之內,除了松風蟲鳴之外,並無一聲喧語,再定睛細看,面前黑忽忽的一座古墓,高可數丈,廣可三間,深不可測──的確這是趟鬼差。那十兩前金,沒說的、一定是冥鏹。


 辨別是鬼不是鬼並非易事。「眼力」云者,殆由天授,非人力所能習及。我父親說他表爺爺的表爺爺的表爺爺是個畫畫兒的,出身揚州,丹青號稱國手,此人姓羅,名兩峰,便是見鬼的高手,據說他能夠「淨眼見鬼,不論晝夜」,所以他所畫的〈鍾馗戲鬼〉、〈啖鬼圖〉、〈戲鬼圖〉、〈鬼趣圖卷〉,極富時望。常人沒見過鬼,看他畫裡的人形體酷似、模樣逼真,就連帶以為畫中之鬼也該畢肖其形,這是觀畫者想當然耳的推理。所以畫壇若沒有能見鬼的評家,羅兩峰的地位就很難被推翻了。據這位名畫家說:「不獨夜間,每日惟午時絕跡,餘時皆有鬼。或隱躍於街市之中,或雜處於叢人之內,千態萬狀,不可枚舉。


 乾隆五十七年壬子(西元一七九三年),羅兩峰和《履園叢話》的作者錢泳在京師見面,羅兩峰告訴錢泳:在翰林院衙門旁的御河橋上,他還曾經見過兩個金甲神,身高丈許。在焦山松寥閣前見過一個三、四丈高的鬼,眼中出血、口裡吐火,都說這是江魈。某日羅兩峰在友人家參加夜宴,有人推窗出尿,這人沒有陰陽眼,甚麼鬼物也看不見,掏出褲襠裡的那支水槍來就尿了,正尿在一個來不及走避的倒楣鬼身上,所謂「影隨尿穿」──這生動的形容,在還沒有發明電影技術之前一百多年就形諸於文了,以今日吾人的視覺經驗回想一下,羅兩峰可能並沒有看得太離譜。


 還有個安徽人,叫吳鳴捷,號蔗薌,是安徽歙縣人,嘉慶六年辛酉(一八○二)的進士,曾經出任陝西咸陽縣令;他也有白日見鬼的本事。據他親口所說:每日見鬼,數以萬計,看起來鬼口是比人口要多得多。不過鬼體十分脆弱(可知羅兩峰『影隨尿穿』之說不假)動不動就遭到破壞。吳蔗薌說有一天他親眼瞧見兩鬼爭道,正逢著一個醉漢踉蹌而來,其中一個鬼閃避不急,居然被這醉漢撞了個滿懷,一時竟成粉碎。另一個鬼見狀拍手大笑,沒留神,自讓身後另一個冒失鬼碰了一傢伙,那笑鬼之鬼碎裂如前鬼,碎時撫掌之勢猶不停歇,可知人的情狀也不過如此。


 山東掖縣東北郊有個地方叫朱橋,是當年我父親在青春期上廝混過的地方,據說其地鬼之兇惡冠中國。我小時不知從哪兒聽來的閒話,說鬼都藏在磚牆的縫兒裡,嗣後凡是走過兩邊由裸磚砌成的磚牆小巷弄,就嚇得想尿褲子。我父親告訴我:普天之下,祇有山東掖縣朱橋鎮的鬼可怕,其餘地方的鬼,大抵「吹彈得破」,害不了人。我問緣故,他說掖縣產蒜,人吃蒜瓣兒,鬼吃蒜皮兒。蒜皮兒的營養成分當然不如蒜瓣兒,可吃多了一樣抵抗力強、不好生病,自然體魄康強,頑健矯捷。這就順便騙得我願意吃大蒜了。然而朱橋之鬼到底如何厲害?他畢竟沒說。


 未料忽有一日,我閒讀雜書,見清人吳熾昌《客窗閒話‧卷五》有這樣一條記載,說得正是朱橋鎮的鬼事。


 朱橋鎮是個知名的布市,做生意的都趕早,五鼓時分,商家已然畢集成群,天明之後,市集就散了。有這麼一天,路上有人相互傳謠示警,說:「橋底下有一隻大鬼,身高丈餘,白衣白冠,披髮執扇,眉目下垂,口鼻流血,是間流傳所謂的『無常鬼』,大約就是這東西了!」人們還說:自凡是見著了這東西,人人棄物奔逃、走遲了都是給嚇到死的,無一例外。因之布市裡便鬨傳:將來是不是要改一改集時?可是,改動集時是大工程,萬一外地躉商配合不上,物流受阻,對當地絲織棉紡的傳統產業是會有重大衝擊的。


 正在無可如何之間,有個在鄉裡務農的王二,正逢月中大集,因為家有急需,不得不於寅時前後提著燈籠、背著布匹,往市集上趕。經過橋前,遠遠看見有個大鬼搖搖晃晃走來,恍似也看見他了。這王二害怕極了,搶忙滅了燈,潛身走避到一片桑林之中,猱身爬上了一株樹頂端,藏在濃密的枝葉裡──再看底下那鬼,一時之間似乎還不能察覺的模樣。


 那鬼還能說話,歎道:「明明有一人來,居然倏忽不見,是妖呢?還是怪呢?」話才說完,另打前方又踅過一個大鬼來。面目、服色與先前這鬼差不多,就是看著臉色發黃。於是先到這鬼就跟後來這鬼拱了拱手,道:「欸欸欸!我等費盡心機逐客到此,居然白你撿了便宜去,不中不中!得讓咱們分把分把!」一面說,一面上前要拉那黃面大鬼的衣服,不料黃面大鬼瞠目相向,手起掌過、攔腰猛可一擊,居然將之前這鬼一掃掃成了兩半兒,之前這鬼當下仆倒在地,一顆腦袋、上下身和兩條手臂居然散落成五截。黃面大鬼還低頭看了看,舉手伸指捏了捏,但見他手掌心兒裡冒出兩道青煙,青煙在手不散,還給收納進隨身攜帶的佩囊裡去了,收好了,像是開了心,長嘯而去。


 到天大亮了,王二還不敢爬下樹來,直到行人結隊經過,才呼喊求救,眾人集結而至,低頭在看地上的鬼屍,發現那鬼頭是紙糊的,兩臂和手腿則是刻木為之──原來是一套鬼戲服。上半身是個人,下半身則是另一個人,祇不過兩人都死了。大夥兒拼湊起現場遺物和王二的敘述,才知道二賊頂接作長身大鬼狀行劫,不料撞上了真鬼!


 鬼故事,通常就是人世的故事;這種故事,越家常,越恐怖;越家常,也往往越動人。我心愛的鬼故事首選如此:


 瀆川一個叫周子昕的員外,五十而無子。不得已,取了個小妾,又過了好幾年,才生出個兒子來。高興是高興,可小妾體弱不出奶水,祇好再雇個奶媽哺乳。有一天,這小妾忽然囈語起來,說:「我在冥司花費了多少錢,才買了個孫兒回來?你有多少恆產,可以這樣浪費?居然不自己哺乳,還雇得上奶媽子!試想:我周家的孩兒,不能出自正室,已經夠嘔人的了,如今連偏房的奶也吃不上,這算甚麼?」


 周子昕一聽這話,是他死去的父親口吻,連忙告以小妾沒有奶水之故。這老鬼卻道:「這事容易,我還是可以向冥司去買。明日就把那奶媽子發遣了罷,省下錢來多燒冥鏹才是。第二天一大早,那小妾雙乳似泉湧,周子昕也就聽從庭訓,遣散了乳母。可見陰間甚麼都不欠缺,而且甚麼都可以買得到──應該還是個市場經濟發達、資本主義盛行的社會。


不!也許我的結論太直接也太簡陋──


我應該這麼說,從周平王見到的鬼,到包振玉、羅兩峰、吳鳴捷乃至於這周子昕,是一整部隨時在變化之中的鬼的歷史,千萬不要以為是人世的變化導致了說鬼故事內容和形式的變異,鬼的世界無時無刻不在追隨著人世的改變,這,可能是一個客觀的事實。


鬼的遷都,其精義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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