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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話  廣告破口


 


說故事的時候,我一直有些分神,總想著早晨一瘸一拐硬撐著開車去上班的妻子。這個金不換的故事便說得益發離離落落。就在節目進行到第一個廣告破口之際,製作人林清盛突然開門闖進來,迫不及待地遞過來一張紙條,扔下兩句話就衝身出去了:「我先去外面處理,你下了節目先不要出門。」紙條上潦潦草草一行字,一看就知道是電台門口櫃臺小姐的留言:


大哥:有位自稱是您朋友的大哥要您管快把電話還他。很急很急。


不消說:紙上的「管快」就是「趕快」的意思,第一個大哥是我,第二個大哥是揍了我一頓的那位對手。他比我們約定的時間要早到了半個小時,也許他必須提前拿到電話,好跟他道上的兄弟們聯絡,也許是買軍火、也許是取贖款、也許是到某地去為某人某商號圍事,這我管不著,反正他是要用電話,比說好了的下午五點要早了三十分鐘。我能有甚麼辦法呢?廣告破口有三、五分鐘的空檔,我應該立刻跳起身、衝出去、打開我那個隨身攜帶的大背包──


不對!打開背包是一點兒用沒有的。因為在記憶中,從深夜到凌晨到一整個上午過去,我從來不曾把那大哥的手機放進背包裡去過。


而廣告破口的時間太短,我不可能在張菲賣地產、陳俊生賣記憶術、三富旅行社賣大陸七日遊、以及Bob叔叔賣紐西蘭王家牧場夏令營的這麼點兒時間裡,衝回四十五公里以外的家中,取回那大哥的大哥大來。


不!不祇這麼些,我差一點兒漏了最後播出的、也是最重要的一則廣告。


這一則是運用一種特殊的音效錄製而成的,彷彿是透過電話答錄機接聽一名女子的call-in點歌,這錄音的女子大約三十郎當歲,聲音略顯低沉,透露著成熟的韻味──你甚至可以猜想出她打電話的時間是在午夜、地點是在臥室的床上。至於她穿了些甚麼,我就不方便替你設想了。總之,有這麼個一段口白:


喂──我是木柵的Amy,我想點一首萬芳的〈新不了情〉,給十年前的我;我想告訴她:雖然時間無法沖淡所有,但是,現在的我一切都好……


幾乎就在這段錄音結束的同時,萬芳的〈新不了情〉歌聲揚起,然後我們聽見一段男聲的旁白,這段台詞也是實際的廣告內容:


給自己的青春點歌,News98國語情歌超級精選──《最愛情歌》,全套六片CD,七十五首青春記憶。大台北地區送貨到府,特價一千八百八十元。訂購專線:二三六四八六四五、二三六四八六四五。


記得這則廣告剛播出的時候,我曾經跟林清盛說:「這個call-in的馬子聲音還真性感,知道是誰配的嗎?」


林清盛當時白了我一眼,說:「大哥,這不在我的職責範圍裡面,好嗎?」他這是一句雙關語,一則表示廣告業務跟他的工作無關──當然也就跟我的節目無關;另外一層意思就是他沒有義務替我拉皮條。


不過是個廣告,錄音call-in的情境是假的,那因為強顏平靜而微微透露出來的寂寞、以及寂寞的壓抑所透露或激發出來的性感當然也是假的。然而這一則廣告令我印象深刻,時不時我總會忘了商品,而想像著那個住在木柵的Amy究竟是個甚麼樣的女人?她的長相、她的身世、她的遭遇。


有時我甚至還會努力回想著自己曾經接觸過的、有那麼幾面之緣的女子,如果她們也具備了相近的成熟而寂寞的特質,那麼她們的英文名字會不會就叫Amy呢?或者,我所認識的幾個英文名字叫Amy的女子,好像還真有住在木柵的,她們原來竟是這樣的女子呀!


如果你要問:「究竟是哪樣的女子呢?」我也說不上來。總之十年前發生過一段令她刻骨銘心的甚麼戀情罷?之後十年他依然忘不掉曾經發生過的事,曾經愛戀過的人,可是過去的就是回不來了,就這麼簡單。簡言之:我在短短的幾十秒裡為她打造的種種情境,必定十分俗麗──說穿了,不過是跟最粗糙的性幻想劃上最直接的等號而已。這份俗麗的秘密渴望不會影響我的婚姻、我的生活、我那日光下一切可以訴諸於理性的思維,它祇是像鬼魅一樣,偶爾鑽進人生的破口裡來騷動騷動,如此而已。


幾個月之後,大約是獨行夜路聽廣播,又聽見了這則廣告,一像是被Amy的聲音催眠召喚,而那種接近中年的女子的寂寞便絕非為商品行銷而矯揉做作者──「一定真有其人、真有其情的」這一執念便更加堅決起來。


我忽然想起另一條尋覓Amy本尊的路子;第二天一上工便去找廣告裡錄製銷售內容的那個男生,叫阿光的。阿光的本職也是電台裡的企製,專做兒童節目,有模擬各種人聲甚至鳥獸鳴叫之聲的本事,可以一個人錄一整齣的童話廣播劇。我說:「欸!阿光,你錄那個〈最愛情歌〉的時候是一個人錄的,還是跟另外的人一起錄的。」


「甚麼《最愛情歌》?」


「就是一套一千八百八的那個甚麼國語情歌超級精選啊!」


他還是搖著頭,彷彿怎麼也想不起來似的。


我祇好捏嗓子裝成女聲,把那段我已經爛熟於胸的廣告詞兒背給他聽:「喂──我是木柵的Amy,我想點一首萬芳的〈新不了情〉,給十年前的我;我想告訴她:雖然時間無法沖淡所有,但是,現在的我一切都好……


這一下他想起來了:「是的是的!『木柵的Amy』啦!」


聽阿光這般口氣,我的胸腔一緊,倏忽想到幾個月來的懸念就要有答案了,連忙忍住促迫的呼吸,問道:「你是跟那個木柵的Amy一起錄的音嗎?」


「怎麼可能?」阿光笑了起來:「大哥你開我玩笑呴?」


說著,阿光抓起桌上的一大落盤帶就跑了,也許他是真有急事,不過我更相信他對於我這無聊中年男子的幻想及焦慮是一無所悉的。他才多麼大?二十七?二十八?再過二十年看看,等你不錄兒童劇了再看看。


這一日之後,不知又過了多久,有一天節目間的空檔時分,阿光面容靦覥地來找我,說是希望我把之前在節目裡說過的一個故事的版權讓給他,編成廣播劇。


「甚麼故事?我的故事可以改編成兒童劇?不可能罷?」我的意思是「我的故事有那麼幼稚嗎?」


「當然可以、當然可以!」阿光眼睛一亮,道:「那個地藏王和酒瓶的故事就很適合的。」


「那你就拿去用罷。」我說──從他的表情我就可以看得出來:他出不起版權費,我樂得做一個順水人情,還是得討點兒便宜,於是補充了一句:「那你得幫我一個忙──上回我跟你打聽的那個,你還記不記得?」


阿光又給了我一個滿臉茫然的表情。


「就是『木柵的Amy』啊!你忘了?」


「哦對──『木柵的Amy』怎樣?」


「『木柵的Amy』到底是誰?」


阿光眉一皺,嘴一歪,既像是不知如何應付、又像是覺得這根本不該是個問題似地苦笑了一下,聳聳肩,道:「『木柵的Amy』就是『木柵的Amy』呀!」


「那不是你們錄的一段商品廣告嗎?」


「是啊。」


「『木柵的Amy』不是廣告情境裡的一個角色嗎?」


「是啊。」


「這個角色,總該請個配音員去演出罷?」


「沒有配音員呀。」


「怎麼會沒有呢?我聽到的聲音難道是電腦合成的嗎?」說著,我不知怎麼著有些急,像是被人徹頭徹尾地誤會著、還解釋不清,從脖子上臉就是一陣熱。


「當然不是囉,『木柵的Amy』就是『木柵的Amy』啊,就是一通電話呀!有一個住在木柵的叫Amy的傢伙半夜call-in進電台來點歌的錄音,我把那支帶子剪一剪就拿來用了啊。」


「所以,你根本不知道『木柵的Amy』是甚麼人嗎?」


阿光搖搖頭。登時我腦子裡閃過一個聲音版權的問題──顯然阿光天真而大膽地幹了一件可能要捱告的事;他未經「木柵的Amy」同意,就把她的聲音剪來作了「商業用途」。


不過廣告播出大半年了,Amy從來沒有站出來抱怨過自己的聲音版權遭到侵害,旁的誰也沒話說,這方面就不該有甚麼風波了。不過,我卻有種一則以喜、一則以憂的感覺。喜的是「木柵的Amy」果然一如我所料:的確真有其人,當然也就真有其情了。不過,從另一方面看:既然是自動call-in進電台的聽眾,想要進一步地瞭解這個人的種種,不是大海撈針麼?


這就可以讓我們回到見鬼的這一天的錄音室來了。當國語情歌超級精選──《最愛情歌》的這一則廣告播放到一半,也就是男聲旁白插入之際,我身後猛地發出一聲「唉──」的呼喚,呼喚之聲很輕盈,幾乎像是嘆息,音頻偏高,有如發自女孩或童子。我在一夜之間忽然生成的兩百七十度視角於此時發揮了功能──毋須轉動脖子,我祇消略一瞥眼,便發現了錄音間角落裡蹲著個半透明、無面目的人,他隨即站了起來,緊接著又嘆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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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story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