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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浮沉


 


航海這一行在中國發展得很晚,民間搞航運更是清代以後的事;為了抵禦海上的盜匪,每條船都雇有鑣客保護。有個姓金的船東,手底下有五艘洋船,往來於浙閩粵桂之間,這在清代中葉,已經是非常希罕的行業了。而故事則要從鑣客說起。有點兒武戲,但是主旨不在武藝,而在人生的際遇。


嘉慶九年春,船正準備啟航,金老闆循例大宴鑣客,招來一幫戲子,還擺設了餚饌豐盛的筵席。鑣客中有個「把子」──也就是鑣師,叫羅三清的──當然是主客,當然坐在上首,睥睨眾人,神氣得很。


金老闆的子侄輩也有不少人在座,見羅三清的德行,竊竊私議著如何試試他的身手。酒到三巡,菜過五味,大夥兒恭恭敬敬地將羅三清引進花園散步,堅詞要他露兩手絕活兒。這羅三清左右看看,見邊有臥倒的大樹一株,便說:「這樹礙腳,我就為公子移了去罷。」說時一掌落下,大樹應聲而開,就像是給斧子劈過了的一般,大夥兒皆咋舌不已。


正當此時,有淮陽縣投來的饑民,正經過洋行門口,其中有位女子,生得是柳眉杏眼,矯矯不群。正撞上金老闆的姪兒,想要輕薄她一下,隨手扔了個制錢到那女子的跟前。不料那女子也是個性子烈的,當場就喝道:「當你姑奶奶是甚麼人?膽敢如此輕薄!今日罰你拿一千個制錢來賠禮,否則姑奶奶就不走了!」隨即坐在大門口那條尺把高的門檻兒上,阻人出入。


此際,偏有腳夫運送糖包到行裡來,這糖包少可七、八十斤、多可百斤,腳夫或則一包在肩,或則兩包扛抬,都是健壯多力的漢子。到了門口,但見一女子礙路,便隨口喝了幾聲閃讓。不料這女子非但不讓,還翹起一條腿來阻擋。那些個腳夫也是狼犺,作勢失手,故意把糖包往那女子身上墜了,女子祇抬臂輕輕一迎,竟把個近百斤重的糖包像是拍繡球一般地推出去一條街去。這一下眾腳夫都過來幫手,紛紛抓起糖包來向這女子扔壓。女子殊無懼色,左抵右拋,彷彿走江湖耍把式那「弄丸」的一樣,不多一會兒工夫便將所有的糖包都打砸到不知甚麼所在去了。腳夫知道遇上了麻煩,也收拾不了這個局面,一鬨而散。女子卻指著金家洋行的大門怒道:「你們欺壓孤女,把姑奶奶打成了內傷;主人何在?非拿出一筆養傷錢來是不能善了的了!」


吵嚷之聲立時就傳入了內堂,金老闆不得不暫時煞了戲,往門口理事,羅三清也跟著出來看熱鬧。之前扯著鑣師露一手的少年們便攛掇那鑣師道:「這可是師傅您露臉的時候啦!」先前扔錢惹禍的那個還激將地說:「我看這女人氣力甚大,羅師傅未必是敵手。」這羅三清淡淡應了聲,道:「我拿兩根指頭就把這娘們兒提拎出去了!」說罷擄著袖子直奔上前,不料才到女子身外數步之遙,還沒來得及拉開架式,就教那女子當胸一掌推出幾丈開外。一掌推倒了羅三清,那女子索性登堂入室,直入中門,往正廳的大位上盤腿一坐,簡直就是尊大菩薩了。


金老闆這時不得不出面了,著人去櫃上取了一吊錢,連聲賠了許多不是,才打發這女子上路。這時眾人回頭一尋,羅三清已經翻牆逃遁,不知去向了。


倒是那幾個浮浪子弟省事,紛紛商議道:「單看那一記出手便知:若是能請來這女子走鑣,可保海上無事的了。」另一個指著那砸小錢的說:「老哥何不發付幾兩錢財,把那娘們兒討回家來做妾,豈不一舉兩得?」


次一日,官府裡有風聞傳出:縣父母有意出資,給流落到本縣來的難民雇個十幾艘河船,送他們回轉故鄉。這不是洋行的生意,可眾浮浪子弟都來了精神,搶忙到河路碼頭上去,捱著個兒,一船一船、一人一人地尋看。忽一個見著了,乃於某船之中,端端正正坐著個老者,衣裳雖然破舊,還帶著頂舊官帽;那女子便侍立在一旁,正恭恭謹謹聽著老者的教訓──眼睛裡、臉頰邊還蓄著、淌著斷不了的淚珠兒。


少年們登了船,站在艙門外揚聲請見。老者斥退了女子,親自起身出來,把幾個少年迎入艙中,落了坐。少年們先自忘了來意,反而打探起這老者的身份來。


老者道:「老夫是河南山陽縣人士,曾經在都下當過衛軍統領,年紀大了,就告老退職了。沒想到今年夏天雨水太多,潦災嚴重,河堤崩了,把田廬房舍都沖毀了;才不得不跟著大夥兒一道東奔西走,不過就是為了混幾餐飽飯罷了。」眾子弟又問起那女子,老者嘆了口氣,道:「唉!老夫無子,僅得一女,還是個閨女家,昨天為了討錢,居然用泰山壓頂一式傷了一名鑣師。諸位想想:一個女孩子家怎麼可以擅用殺手,敗人衣食呢?這麼逞強,日後又如何是個了局呢?」眾子弟聞言,不覺面面相覷,人人臉上浮現了喜色──試想:這女子畢竟是官宦人家出身,如今落了難,買回去做個妾,大概不算委屈了罷?但是口頭上還要遷延兩句,遂大大讚賞了那女子的能耐,才又小心問道:「如今老丈又有甚麼打算呢?」


老者道:「小女原是許了人的,老夫那親家是現職的水軍提督,女婿也已經封了官,領了開府的武職,老夫這就準備送女兒完婚去,也免得她再闖禍,教人看不起!」眾子弟一聽這話,接不上腔了,大慚而退。


 


 


※  附送一則江湖女藝人的故事──得用文言文讀來才夠勁!


河間府獻縣來一繩伎,有姿色,方開場作劇,有武舉能開十四石弓者,以拳霸一方,縱淫,無敢與較。見此女,投所好,強欲留宿。


「班主曰:『我等賣藝不賣身,客何犯我規耶?』武舉怒,拳擊班主伏地。眾皆曰:『此武舉官人也!良家婦女,尚不敢抗,爾等既賣技,何敢拂之,自取苦惱耶?』


「女子乃笑迎武舉而慰解之曰:『官人果與妾有情,請以夜持五十金來,否則不能承也。』武舉哂曰:『五十金非難事,果處子,亦不為費。』入夜,至女室,置五十金案頭,曰:『可以共臥矣!』女曰:『妾請先睡,官人能犯妾,任意為之;如其不能,請留金而送客。』武舉曰:『汝不過欲蓋羞耳,何有於是?』


「女子乃閉門去衣,俯伏炕上。武舉騰身上,以兩手翻其軀,竟如鐵鑄,莫動分毫。隨做開弓勢,盡平生之力,擘分兩股,力盡而股不稍移。武舉怒,擊其臂,堅如石,遍擊首背皆然,拳反作疼。乃伏其背,以柔情動之,聞女酣呼睡熟,播弄終夕,無可如何。遲明,女子躍起,曰:『官人既不傷妾,妾亦何傷於官人?請留金而退可也。』武舉竟力脫而死。色與力不並舉;並舉則必內傷自斃。彼武舉何墮女子之術中而不悟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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