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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話  藏王有吩咐


 


你也許還記得,當我在說到告別不知第幾代的人間藏王第五明的時候,站在一個大雜院兒門口,看著一大群孩子們分吃水果。第五明除了跟我說「幫人找回他丟掉的東西,是我們的工作;你不要放在心上。」以及「你也要幫忙人找丟失的東西,也不要放在心上。」之外,他還在我耳邊囑咐了一件事,他說的是:「將來,要是有甚麼人來找上你討東西,你也給幫幫忙,不要怕。東西自凡是人家的,你有也罷、無也罷;歡喜也罷、不歡喜也罷,都要幫幫人的忙。你喜歡說話,就跟他說說話;不喜歡說話,也跟他說說話,這最要緊,話一說,開天闢地甚麼都有了。」


我知道第五明絕對不至於想跟我談哲學,否則他大可以用這樣的語法講話:


「讓這個世界有語言,有了語言,才有我。」


他不是這樣說的,然而我總會繞著彎兒從這一層意思去印證經驗或話語裡隱涵的內容。我更沒有想到他口口聲聲「來找上你」的東西竟然真會出現在我旁邊,像一塊等身大、半透明的水色蒟蒻。


那時,我再一次跟第五明道謝,末了還補了句:「我不會忘記你們的。」


不料第五明聞言大笑起來,說了一段實在太詭異而令我著實難忘的話:


「你會忘的,會忘的,一定會忘的,轉眼就忘了。不過,等人家將來找你的時候,你就又想起來了。」說著,他湊近我,果真是一身魚腥土臭,撲鼻而來。他指指我繞脖子當胸掛著的那個護照包兒,道:「幫人找回他丟掉的東西,是我們的工作;你不要放在心上。這就是幫人家的忙,你也要幫忙人找丟失的東西,也不要放在心上。」


我再度鞠躬致意、揮手告別,第五明卻朝我一擺手,示意我先止步,他猛裡一轉身,進屋去了,片刻之後回來,手中多了一大張紙,又從我帶來的水果籃裡撿了兩個水梨,拿紙包上,非塞給我不可。他跟我說的最後兩句話是:


「你路上會渴的──水梨、水梨再見。」第一句算不得甚麼了不起的預言,可還真應驗了。我一口氣吃光了兩個水梨,才在一個荒僻的三岔路口招呼到一輛出租汽車,回到下榻的旅館。至於第二句。我不懂裝懂,一直以為是杭州當地人們互相告別的時候說的俚語。其實不是的,而這句話後來也應驗了。


車行途中百無聊賴,我注意到那張包水梨的紙,是浙江省政府一個甚麼農政單位出錢印製的日曆,除了印有格式化的陰陽曆年月日之外,下方還有一整塊通欄的方框,裡頭密密麻麻的蠅頭小字印著一篇夾議夾敘的故事集錦;看來是利用紙面空間提供有趣的文化或民俗訊息的那麼個意思。


欄目上標印著「今日奇譚──扶鸞」:


扶鸞請仙以問吉凶禍福,是藉由仙妖鬼神之沙盤留言,以決某事前途。其一般作為,必須有三人。一個是主持請駕、迎迓、問訊乃至文字說解工作的道師,另兩個就是雙手扶著十字木架的道童。這倆道童得同時感應手裡水平放置的木架的抖動,順勢推移,木架下方延伸出來的一根垂直方向的尖頭木棍也就跟著遊走,棍尖著沙,移動時留下痕跡,道師則站在一旁讀出旁人看不懂的內容,以為求問者解惑焉。又名「扶乩」或「扶箕」。


有人認為公共事務的決策最好用投票解決,這就像是就是成千上萬個公民一起扶鸞,一陣推推擠擠,既不知誰推的方向對、復不知誰推的方向錯,也不知誰用的氣力多、更不知誰用的氣力少;總之推到了點上,自有看符唸咒的說法。不過,真正的扶鸞是由仙家顯示其預警,由現實的發展來驗證仙家所預言的福禍。而在近代西方的這種投票行為,卻是由野心家決定了公民的未來之後,再交由公民一起扶乩出字,順旨成功罷了。


一般說來,古代的扶鸞故事多與求取功名的願望有關。從最基層的文墨考試,到國家掄才舉賢的殿試,都傳出與鸞仙有關的故事。


某年童子試,小童生們群集書院一角,扶鸞請仙,問今年的考題。不料乩一動,居然這麼說:「今日上仙皆赴元帝會,不暇降壇,命我土地權攝,諸生何問?」童生們連忙道:「明日歲考,敢問試官出甚麼題?」這代理的土地公還真體貼,即道:「題目在我堂內,爾等自往尋之!」於是眾人一齊舉香,恭送仙駕,再燃香至土地祠,跪拜已畢,遍覽一周,既沒看見紙、也沒看見字。再回書院扶鸞,乩已經不會動了。眾童生大罵土地官卑職小、代值不能用權。孰知到了第二天題紙發下來,上書「土地」兩個大字。


有人不信扶鸞這一套的,跟要說的這位狂生一樣。狂生某日上朋友家去了,進門兒一見夥頤人多,原來是家中有人篤信仙道,開了壇,不知要請哪位神明下凡,正熱鬧著呢。由於來看熱鬧的,多半寧可信其有,是以人人面色凝重,以誠敬端嚴相戒,一個個兒如臨大敵的一般。


狂生卻不信,看人聚起來惶恐,更要顯示自己非凡,登時亢聲說道:「清平世界、朗朗乾坤,敢以妖言惑眾,我這就報官來拏去!」作主人的既不願得罪朋友,更不願得罪仙家,忙拉袖子道:「別作聲!這是位真仙──你若是不信,可以作些文字,彌封之後再來請教仙家;仙家定能直言其秘。這種活兒,豈是吾輩假冒造作得出來的?」狂生道:「如果能驗試驗試,自然最好──你們請的這是位什麼仙哪?」朋友低聲附耳道:「是麻姑。」


狂生聞聽是麻姑,更眉飛色舞起來,當下捉起書桌上的緘封紙筆,自往間壁一密室中寫了字,封摺妥當之後出來,往壇上一扔,道:「請判!」兩邊兒扶住木架子的倆道童初亦無動無覺,這狂生大呼一聲:「技窮了罷?」話音還沒落定,木架猛地大動起來,倆道童簡直扶乩不住,似只能微微接觸、勉可追隨,一片飛沙之下,但聽得道士讀起了乩文:「調寄〈耍孩兒〉──其詞曰:『立似沙彌合掌/坐如蓮瓣微開/無知小子休弄乖/是你出身所在』。」這狂生聞言之下,面色如土,急急忙忙揖了一揖,扭身奪門而出。眾人開了彌封,才發現那狂生使壞,寫了個「屄」字。


還有一年正逢大比,有父子二人,都是生員,父子倆一起去請鸞仙、問得失。鸞仙道士不憚詞費,指點了一個曲折的答案:「速往南行,路遇瘋僧,問之不已,可決前程。」父子倆趕緊出門,認準了正南方,拔足狂奔而去。做兒子的年輕力壯腳程快,果然搶著追上個衣衫襤褸的和尚。問他話,也不答;擋他路,也不爭,就是臉上一陣兒青、一陣兒紅、一陣兒白,看模樣的確是個瘋僧。這兒子索性牽住袖子苦纏不休,執意要問今科功名如何,那僧不堪其擾,終於迸出一句:「日你娘的中啦!」罵完甩袖子便走,這一科秋闈,那老子果然依言登榜,成了舉人。兒子這才相信乩文不假、也才悟出瘋僧相罵之語究竟是甚麼意思。


還有一回,也是群國子監裡的學生,群集鸞壇、求問功名。鸞書忽然動起來,寫的是:「趙酒鬼到。」眾人你望我、我望你,沒有人知道趙酒鬼是誰,遂齊聲喝罵道:「我等請的是呂仙,野鬼何敢干預?看我等立請天仙以劍斬汝矣!」這一呼喝,鸞不再動彈,看似將那搗亂的野鬼嚇跑了。


過了好半天,鸞才又動將起來,寫的是:「洞賓道人過此,諸生敢是問功名者乎?」監生們一看,出了這等洞明之語,都肅容整衣、再三叩拜起來,眾口雖不能一聲,離離落落也聽得出來:都是在問自己考場上的前程。鸞書於是寫道:「多研墨。」


當下眾人都想:這裡頭的玄機很深,呂仙大約要多勾留陣子,每個人都給交代,自然得將鸞書抄寫下來,回家之後,背誦的背誦、張貼的張貼、奉行的奉行。應該就是這麼個道理了。


於是人人盡力,頃刻之間居然磨了兩海碗之多。眾人將墨汁捧至壇前,跪請所用。鸞書續寫道:「諸生分飲之,聽我判斷──」眾人想:這是呂純陽親自指點的墨汁,其中必有加持的神力,遂你一口、我一口地分喝了個乾淨,隨即聽那道師口中喃喃唸叨著沙盤之上正一一顯露、又隨即滅失了的字跡:「平日不讀書/臨時吃墨水/吾非呂祖師/依然趙醉鬼。」


這種非專業人士扶鸞,跟舊社會裡一般人所熟知的「請碟仙」差不多,其微妙之處在於參與者都是外行,可人人推手縮手,手手等價等值,軒輊無分,最後出了個甚麼字、得了個甚麼解,也就人人都得付一小部分責任。西方現代國家往往強調:現在時代進步了,很多公共事務都可以投票決定,人人參加,票票有效,集思廣益,共襄盛舉。是這樣的麼?有人說每個人都有機會表達意見就是民主的可貴,也有人說這可貴處也含藏著可惡的危險,因為半吊子民主唯有「以多數決取勝」的認識,而沒有「發現誰在暗中用了甚麼力氣」的智慧,推推擠擠之下,喝幾口墨汁事小,把眾人之事玩兒完倒是樁大事。而從扶鸞的迷信看來,破除神道設教的迷信和破除選票萬能的迷信恐怕同樣困難。


從表面上說,這篇文字似乎藉由對於扶鸞這種怪力亂神之事的諷刺挑戰了近代乃至於現代西方民主國家公民投票的參政方式,可是在骨子裡,作者似乎也棉裡藏針地修理了盲目的集體意識。我讀之再三,越思索越覺得這篇文字的作者對於所謂一人一票、票票等值的民主手段固然十分不屑,但是對於那種慣常操作的、以鼓舞民族情緒反對公民自決的大國家意識,也一樣有強烈的抨擊,於是我前前後後再仔細尋覓了半天,看是否標示了作者的名字,卻祇在文末框欄處看見一行小字:


「本文轉載自清湖運河文化訊息報」


「清湖」、「運河」?不是人間藏王轄下那兩個河幫的名稱嗎?我當時不知道,這篇文字後來還真派上了用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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